面对身上自带扑鼻茶香的叶知秋,除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似乎别无他法了。于是我假意虚情,握起叶知秋的一双玉手,“知秋,你今日牵线搭桥,实在危险。你能捐弃前嫌原谅我,我就已经很知足了。以后可万万不要再为我以身犯险了。当初太后娘娘让你来给我治罪,我小人之心,还以为你会趁此对我万剐千刀,没想到你只说让一切各归各位即可。我虽不再是木家女,刘家媳。可我仍感激你的不斩之恩,让我能机会活着向你弥补自己的过失,并且向再生父母报恩。”
我这番话明褒暗贬,意在言外。不过是想提醒刘清慰,今时今日与他被鸳鸯棒打,叶知秋才是直接“功臣”。他要怨,也该先怨她。
话音刚落一会儿,风云突变,雨水骤降。三人不禁抬头望天,却不想玉棠正冒着雨匆匆折返...
玉棠淋着雨小跑回碧波轩门外时,就见前方一仆一主先自己一步,撑着油纸伞做挡风状匆匆离开了。虽未看清面容,但单看那女主子紫萼玉簪花纹的粉灰锦缎衣裳,就知是方才还在轩内说要饮云雾茶的归乐公主。至于此刻为她打伞的“太监”,从背影看,玉棠只觉得似曾相识,却并未深想。quya.org 熊猫小说网
早在轩内的我见方才的事情没有被撞破,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刚刚刘清慰手疾眼快,透过围墙上凿空的菱形花窗注意到了玉棠去而复返的身影……
“怎么淋湿那么多?仔细别感冒了。”看玉棠匆忙躲进了屋檐下,我关心道。
玉棠以袖擦拭着湿漉的面颊与耳发,回道,“才走一小半儿的路呢,雨说来就来。奴婢就想着折回来取伞更方便些。不过……归乐公主怎么走了呢?”?
第108章
我勉为其难笑道, “有个太监来接她,她才临时想起有些事儿需处理。随她去吧。你也不必再去她那儿取茶了。”
稍晚些,杜欢姑姑也回来了, 只说没有找到归乐公主遗失的信件。寒随雨意增, 屋檐前落叶满阶,红枫难扫。我抬起手, 示意玉棠扶我回屋内坐着。思来想去,心中到底觉得不安,遂, 夜里翁斐来见我时, 我将今日白天之事一五一十悉数禀明给了他。
“臣妾问心无愧, 自然不必瞒着皇上。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可疑。至于他,费尽心思来见我的动机, 与其说是对我难忘旧情,倒不如说只是更想寻个机会,亲自求证。短短半年时间, 变故横生。如此沧海桑田, 任谁都难以接受。这乃人之常情。皇上...您想啊, 归乐公主主动帮他, 总不会是想助他与我暗度陈仓吧。”话末,我不忘拉叶知秋来做垫背。谁叫她那么自以为是, 那么喜欢做共犯呢?
我尽量目光坦荡, 任翁斐凝视。脉脉片刻后,他抬手为我卸掉斜插在发间的一簇梨花簪。动作轻柔, 语气却隐隐有些威慑, “他若还有下次, 朕不会轻饶。”或许是夺人之妻, 心中略有愧。这一次他口头上容忍了下臣的僭越。
第二日到恩渡寺时已近晌午。香火缭绕的恩渡山上雁过留声,丹枫层层渐染。古刹的敲钟人敲响了雄浑深远的老钟,惊起了栖息的林鸟。我随着众妃祈福参拜,吃了斋饭后方得机会在禅房小憩。而太后虽未与我交谈,但看我的目光却有了几分深刻的变化。一副苦衷难言的模样,带着不同以往的打量。
正要躺下歇息时,御前伺候的小康子来传话,说是皇上有请。我心中纳闷,方才离开恩渡寺主殿时,翁斐顾念我怀有身孕,还特意交代住持大师为我安排了最静谧舒适的居所,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走动太多。怎么如今又折腾人来往反复呢。
所幸小康子及时道,“娘娘,皇上体恤您,让我为您备了小轿。”
我瞧了眼禅房外恭敬等候的轿夫,正跨出步子准备上轿时,踟蹰片刻,还是收回了腿。 “罢了,不必了。不过几步路而已,本宫还是走路去吧。”
之前入寺时,我就留意到寺内的幽径与地坪上时不时冒出些碎石子儿。佛门净地,每日扫尘埃。平素里有香客上山,今夕又有皇室莅临。那么大颗的石子,扫地的僧人总不可能坐视不理吧?若轿夫一个不留意,被磕到绊倒了,轿上的人岂不遭殃了。还是越想越觉得诡异。
或许是我多疑了,但谨慎点总是好的。
秋山寂寂,秋溪凉寒,郊外总是更凄清些。哪怕是香火旺盛、佛光普照的恩渡寺,在此刻阴云又聚时,也略显森冷。
到翁斐处时,不知为何,海媛珠、宸妃、赵姝环等人皆在。大多数妃嫔望回眸望着我的一刻,不同秀色的脸庞上,皆摆着同样的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不安感如临敌的琴弦,瞬间紧绷了起来。
昆贵人领了赵姝环的眼色,瞬间会意。虽不安好心,但对我说话时仍是一派与人为善的样子。“琼嫔姐姐你这两日车途劳累,拜佛祈愿后本该好好休憩。只是,方才海嫔娘娘跟皇上说,在您昨夜居住的碧波轩内拾到了一把扇子,从扇面看,很是眼熟呢。”
我因此将目光移向海媛珠,她手中确实握着一把折扇。见我平静清冷地盯着她,美人却接不住这掩藏在淡漠神色下投射而来的杀气。海媛珠不由眼神闪躲,樱唇因紧张而嗫喏。
我不禁带着几分疏离的态度,发问,“捡到扇子?然后呢?”
海媛珠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给自己铆劲蓄力。她将扇面铺开,呈在我眼前,“表姐,这扇子,你可觉得熟悉?‘掩窗煮酒又添衣,吞茶嚼花醉芙蕖。苦雪尝尽春风意,我自悠然渡白驹。庚子年于京师作此诗,赠夫君清慰’。”
照着扇上的诗词、题跋念了一遍后,美人可算抬眸,幽幽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上面是姐姐的字迹吧?还盖着你的印章呢。而且在去年,谁会唤刘清慰大人为夫君呢?所以这确实是姐姐改嫁前赠予刘大人的吧?正巧……昨儿有下人偶然间撞见了刘大人扮作太监模样去了趟碧波轩,停留了许久。”
闻言,我不由对上了翁斐的目光,庆幸自己昨夜事先交了底。
“哪个下人?”我尽量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地望回海媛珠,“即是有下人看到了,就让他出来说说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吧。”
翁斐则示意小康子,“去端张凳子来,别让琼嫔累着了。”
站在赵姝环身侧的昆贵人声如蚊呐般朝她扇风道,“都这种时候了,皇上怎么还护着琼嫔啊。”
“皇上不过是看她怀着皇嗣罢了。”赵姝环的朱唇里仿佛含着一颗淮北生的酸葡萄。
没一会儿,那海嫔宫里的内监小林子被传唤而来。他依礼请安后,跪在原地,听候主子们的审讯。海媛珠俯视道,“小林子,你昨日下午,可是亲眼所见刘清慰大人去了碧波轩?”
小林子?他就是小林子?华婳在宫中私结的对食?我好奇望去,仔细端详起了他的模样。虽是个身材矮壮的太监,面相却生得白净无害。怎么每次出事儿都与他有关联?
眼下,那年轻太监唯唯诺诺地答复说,“回禀娘娘,奴才昨儿确实是亲眼目睹,刘清慰大人穿着咱内侍的衣裳,去了碧波轩。没过多久,就匆匆忙忙出来了...”
宸妃望了眼翁斐的脸色,见他连一丝薄责嗔怒之意都没有,不禁有些纳罕。琢磨许久也揣度不出翁斐的心思,她只好先选择静静地坐观成败,把视线又聚焦到了小林子身上。
恰好此时昆贵人好奇道,“这小林子,应该常在后宫当差,怎么会有机会认识刘清慰一个外臣呢?”
“回娘娘的话,奴才虽一直在华章宫当差,但之前在归乐公主的册封大典上,因着要做咱琼嫔主子的侍从,便有幸一同前往了腾龙殿伺候。那日归乐公主险些被倾倒的柱子砸伤,幸亏刘清慰大人及时出手相救。奴才也是从这时起,知晓刘大人名号的.......”小林子如实交代说。
一旁听戏的宸妃也长长的“哦”了一声,恍然道,“既是如此认识刘大人的,也不奇怪。不过说来也巧,归乐公主与刘大人还真是缘分不浅呢。听说刘大人曾几次三番救归乐公主于水火中...”
若非阴差阳错被人冒名顶替,或许早该是领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眷侣了呢。在场妃嫔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各中深意,溢于言表。
翁斐置若罔闻,抓住疑点,对着堂下质问,“小林子,你说见到刘清慰来碧波轩没多久又匆匆离去了。那么他出来的时候,可是独一人?”
小林子似是纠结了半晌,才道,“好像...当时归乐公主也在碧波轩,然后随刘大人一同离开的。”
见在场众人因此露出惊诧的神色,海媛珠颇为得意。她美眸一转,盈盈佞笑,分析道,“琼嫔与归乐公主自幼相识,是有些闺中情谊在的。若归乐公主帮忙打掩护,也不无可能。”
这宫中的女人,很少有不忌惮着叶知秋容色的。当初叶知秋在宫中小住的那段日子,常去御花园“搔首弄姿”,嫔妃们提心吊胆,严防死守,生怕皇上与叶知秋擦出火花。?
第109章
赵姝环隔岸观火, 乐见其成。忍不住讥诮着掩袖笑道,“若真如海嫔所说,那归乐公主当真是个心善慈悲的人呢。琼嫔曾被错认是都察院都事木良家的女儿, 与归乐公主错置了好几年的人生。归乐公主不但前嫌尽释, 既往不咎,还帮着琼嫔协私罔上。”
美人话音刚落, 王太后便携叶知秋款款而至。面对太后的威仪,方才还悠然傲慢的淑妃霎时闭口藏舌,随着众妃行礼, 然后悄悄朝后退了一步, 端正站好。
王学英扫视了一圈众人, 还是将目光落到赵姝环、海媛珠等人身上,诘问道, “佛门净地,乃是至真至纯之境。怎么你们一来,哀家耳根子都不得清静了?”
海媛珠朝着太后盈然地福了福身, 将大家聚集于此的起因经过复述了一遍。跟在王学英身后的叶知秋听闻其中牵扯到了自己, 不由慌张了起来, 不安地望着我。我神色镇静, 悄然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叶知秋沉住气。
宸妃眼尖, 抓住了叶知秋眼神局促的瞬间。心道, 这样就露了马脚,把自己出卖了, 真是不成大器。
寺庙内的小院墙旁有一堵高而长的篱栏, 虽是秋月, 仍结满了黄木香的花藤, 灿如锦缎,瓣落时纷纷如星陨。淡淡的芳香被袅袅的香火遮盖着,不仔细分辨,很难嗅出那一缕香魂。
衣上沾着黄木香的太后听完海嫔的叙述,却一改往常。不但没有立即拿我是问,反而很是不悦地盯着海媛珠,不耐道,“就海嫔你事多,哪哪儿都有你。你的侍从不好好在你跟前伺候,跑去人碧波轩门口蹲着做什么?”
“太后娘娘息怒啊。”海媛珠万万没有料想到太后会先将矛头对准自己,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臣妾宫里的下人真的只是无意中撞见了刘大人去碧波轩的这一幕。并非臣妾有意盯梢。太后娘娘,您仔细想想看,琼嫔与刘清慰光天化日之下都敢那么堂而皇之的私会,指不定平日里也没少做钻隙逾墙的事儿。”
王学英目露失望之色,啧啧摇头,“我说海嫔啊,且不论你话中真伪,琼嫔和你曾是闺中姐妹,与你一同长大。归乐又跟你是血缘近亲。你怎舍心不分黑白就对两个姐妹拳拳毒手,恶意中伤?”
海媛珠有些词钝意虚,措辞了许久才无力地为自己辩白道,“臣妾...心中皇上是首位,若能为皇上维护后宫秩序,发奸摘隐,就算大义灭亲,也在所不惜。”
雄峰嶂险的恩渡山,高大恢宏的佛寺掩映在索寞秋枫中。一阵向晚的风吹来,飞檐勾角下的某处殿宇旁黄木香花瀑盛极转衰,残瓣委地。而就在香烟袅袅的花藤不远处,美女如云,芳菲正盛。沉密寡言的翁斐在这一出女人的闹剧之外忽地笑出了声。在场丽人皆被轩轩韶举的帝王所吸引,将目光重新移回了身后玉立挺拔的男人身上。一袭袭裙裳浮翠流丹般,随着身体的转向而飘动。
“还真是有劳海嫔为朕监察后宫风纪了。”尽管皇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但那低沉醇厚的音色,还是不免让时值妙龄的女子芳心微颤。
险些让海媛珠痴迷的瞬息之间,翁斐却紧接着扬声道,“刘清慰昨日下午确实是去了碧波轩,但却是朕授意的。当时朕一直在碧波轩内,怎么?为海嫔你严密监视、耳听八方的小太监在碧波轩外没有看到朕的身影吗?”
什么?昨儿下午皇上也在碧波轩?不是在避夏行宫的主殿处理朝政吗?海媛珠刹那失色,瞳孔怔怔,不由喃喃,“皇上……”
“自刘清慰出征和休妻以来,便与琼嫔再无联系,毫无藕断丝连之说。我朝休妻需满足七出之罪,即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无子。就算是无子,也得符合‘妻年五十以上无子’才行。所以琼嫔何罪之有?朕以为,以休妻的形式结束前缘,对琼嫔而言太过草率,太过折辱。朕深思熟虑了许久,故昨天传唤来了刘清慰,重新以合离的形式签下和离书。既缘尽恩断了,自该归还曾经的信物。也就是——落入海嫔手里的那把扇子。”翁斐说罢,将目光投射到了海嫔身上。
领了翁斐的用心,我顺杆而上,朝着他情真意切地说,“臣妾正是因为不愿辜负昨日皇上的好意,想用余生的忠贞不渝来侍奉皇上,所以在签了和离书之后,并未把刘大人退还的扇子留在身边。想着错缘已去,扔了便是。只是……没想到丢弃在碧波轩的东西还能被海嫔妹妹大费周章地找到并且误会一场……皇上,妹妹虽误解了我,但初心都是为了皇上和后宫严明的纪律着想,还请皇上念在她是好心,宽恕她这一回吧。”
翁斐清隽的面容上焕出一丝笑意,他也配合着,故作无奈地笑道,“你啊,就是心地善良,明明自己受了委屈,还要帮着对你诬蔑中伤的人说话。”
当真是自己错怪了人?海媛珠只觉如鲠在喉,眸中渐渐泛起憋屈的泪潮,她还是不甘心的巴巴问道,“皇上……既是如此...刘清慰为何要换上太监的衣裳?这样偷偷摸摸的,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我急中生智解释说,“昨天的雨势走向自北向南,京城地界先一步下了雨,京郊则雨迟。刘清慰赶去避夏行宫的途中淋了雨,皇上便吩咐了安公公给他临时找了身合适的衣裳。”
一旁侍候的安祥意即忙应是,帮着补充了许多。翁斐眼底燃起一缕略厌烦的火苗,扫过海媛珠,轻声微冷的语气反而显得不怒自威,“朕需要事事都跟你一个嫔妃事无巨细地交代吗?”
就在海媛珠哑口无言,泪意涔涔时,她见王太后几度袖摆微抬至胸前,似乎有话要说。以为太后会和往常一样对着我挟细拿粗。她不禁戛停泪意,升起了一股期待。
却不料王学英竟是帮翁斐佐证说辞的。太后竭诚道,“哀家之前为着归乐的身世,对琼嫔确实惩罚过甚。当时对琼嫔误会颇多,以为她是个忘恩负义、附翼攀鳞之辈。但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哀家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她为湘地洪涝的灾民捐赠自己的月例和皇帝的恩赏,可见其济苦怜贫的慈悲心地;她为围棋大赛的各邦女棋手们谋求参赛机会,促进大翁朝对外的和谐邦交,可见其知事明礼,远瞩高瞻。所以,哀家早也有将一纸休书改判为和离之意,这才与皇上达成一致,让归乐代我亲去,做个见证人。”
显然,翁斐与我皆没有料到,太后这次不但没有纠找我们话里的漏洞、破绽,观衅而动,反而助我们自圆其说。此刻我还暂不知襄阳王早来过了恩渡寺。以为王太后莫不是看我怀有皇嗣,所以才对我额外开恩?又或者说,她是为了帮叶知秋开脱,才顺势而为?
这忽而和谐的一幕,甚至连叶知秋都倍觉诡异。
虽然这段日子总有是非口舌,插圈弄套,但所幸都化险为夷了。而且就在不久后,孩子终于平安降临了。
冬去春来,雪落了,冰又融了。叶落了,芽又生了。
春深时,窗扉外细雨如酥,梨花盈盈一地。本来从床头便能窥见高擎于瓦檐上的莹洁玉兰的。只是去年夏季有孕,如今才瓜熟蒂落,需闭紧门窗,不让风寒湿邪乘虚而入。?
第110章
此刻, 孩子还在摇篮中酣睡,由奶娘与婢子们围护着。
杜欢姑姑莞然而笑,领着内监端来一碗清炖乌骨鸡。恰逢翁斐下朝来了漪澜殿, 看着汤膳到了, 便要亲自喂我喝下。
“臣妾被皇上养得那么娇贵,仿佛都要拿不起匙羹了。”我有些虚累地说笑, 虽然一朝分娩后身体可算自如自在了,但这几日还需养护好,才能恢复孕前的矫健活泼。
“朕来之前已经传了圣旨和敕命文书去了木良家。托你的福, 赐封你木家的养母顾氏为敕命夫人, 并且恩准她明日入宫小住两日, 与你团聚。顺便,也可以帮着照料照料你的身子。”
我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臣妾谢过皇上。”木家毕竟养育我多年,吃穿用度上从不曾亏待我,就算我被告破不是他们亲生女儿仍愿为我求情, 为我牵心挂肚。如今能回馈木家一个敕命封号, 让顾氏享俸禄, 抬地位, 实乃好事。
屋里头正说着话,殿外边儿的守门内监就来报, 说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桂珍姑姑来送兜肚了。翁斐见我将汤喝得差不多了, 便命人撤了碗,又慢悠悠地替我以手绢擦拭起了唇角。直到最后重新掖好被褥, 才对那下人吩咐道, “宣她进来吧。”
桂珍姑姑迈入殿内, 福了福身, 呈上了三件给孩子穿的兜肚,慈蔼地笑道,“这三件小衣裳,是太后娘娘这几日熬夜亲手缝制的。瞧这上面双龙戏珠的图案,栩栩如生,多可爱啊。”
见我脸上始终都淡淡的,并未太大喜色,桂珍姑姑不由替太后捏了把汗。自我入宫以来,对太后虽尽了礼数却从未有过趋炎附势的亲近之意。尤其最近太后开始对我表露关切,我反倒漠然置之,便更让王学英那边儿确信了什么...以为我是对她有怨有恨,才生了不可原谅的抗拒之心。
思于此,桂珍姑姑转头看了眼熟睡在摇篮中的婴孩,果然,上次太后亲赏的平安锁和手镯也不见戴上。我将桂珍姑姑无可奈何地叹息样看在眼底,心思玲珑着,但笑不语。自恩渡寺那日太后一反常态,替我说话,并且从此以后待我再无敌意,我就隐约猜透了七八分。料想着是或许是襄阳王跟太后透露了什么。就在回宫的前一夜,卧睡在我身侧的翁斐忽然起身……我因白日睡得足,晚上总是浅眠,所以听到翁斐起身的动静,出于关心,便悄然睁开了眼,披上外衣跟了出去。然后...无意间听鸾煞在汇报襄阳王动向,说霍风前些日子曾秘密来访恩渡寺的消息云云。
翁斐回御书房处理政务时,桂珍姑姑也不便多留,只好紧跟着告退了。前脚人刚走,后脚玉棠便从内务局领来了这个月的月例,身后还跟着两个眼生的小太监,端着两盆正爆花如瀑的春雍芍进了屋。
玉棠道,“娘娘,这是户部谢家今年贡奉的春雍芍。听说是新培育的花种,今春头一次开花儿呢。花瓣重重层叠,艳丽多姿,仅有五盆。内务局想着娘娘你会喜欢,就巴巴地送来了两盆。若其他宫里的人想要,还需等到明后年栽种成熟了才行。”
“生于春日,雍容华贵。春雍这名字当之无愧。似乎能与牡丹媲美了。”我凝着那一团团紧簇的浅粉深红色,心中明白,若非今朝母凭子贵,这般华贵稀珍的花,哪里轮得到我。
我命玉棠打发了那两内务局的太监赏钱,然后吩咐下人将花挪至了桌案旁。见春雍芍被安放好,玉棠又将闲杂人等屏退,对我细声回报道,“娘娘,宁康宫那边,那个叫芫梅的宫女儿来报说,淑妃宫里的小朱子殁了。”
早在太后离宫去佛寺那会儿,我便吩咐了玉棠,让她给我额外留意宁康宫那些宫人。尤其是有遭到排挤欺负的,定要好生观察,离间挑拨。玉棠并不知我真实用意,只以为我是想在皇城站稳脚跟,所以学着各宫娘娘安插眼线,如此防患于未然,也无可厚非。
说来也巧,这个叫芫梅的宫女我原是认识的。去年海媛珠在蕊珠芍药堂设宴,我入宫参加筵席,后又被太后拘在宁康宫罚跪了一个时辰。当时负责计时并且扶我出宫门的小宫女儿,就是她。
先前的几个月,我并没有着急笼络她。而是派人留心着她,每每在她遭受委屈时,伸以援手。比如仲秋的时候,她被宁康宫几个欺软怕硬的宫女围着欺负,只能一个人躲在上林苑掩袖哭泣。我便紧随其后散步至此,佯做偶遇,为她排忧解难。又比如腊月的时候,她去内务局领银炭,我命人与她擦肩而过时故意将她的炭盒打翻进了池水里,然后自己又做及时雨出现,把漪澜殿的银炭取给她拿去顶上。芫梅亦不是的傻子,面对我的“善意”与帮扶,她渐渐无师自通,开始向我回馈宁康宫里一些有的没的。
“小朱子人是怎么没的?”我问。
“淑妃那边儿对外只说小朱子是吃里扒外,背主求荣,无颜苟活便郁郁而终了。其实,小朱子回去后大约受了排挤,淑妃自然是容不下他的。而太后娘娘似乎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芫梅也是值夜的时候隐约听到桂珍姑姑向太后娘娘汇报了小朱子人没了的消息。至于到底是淑妃还是太后动的手,她也不得而知。”
我心忽地怅然,却不好多说什么。这世道,这深宫,总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一条鲜活的人命说没就没,直叫人觉得惋惜。所幸这时候孩子醒来了,发出健康的婴啼,由奶娘们上赶着抱着哄,分散了我的注意。我收起心中一刹那的悲天悯人,转而欣慰问道,“可要喂奶了?”
奶娘亦笑答,“是该喂奶了。哟,还尿了呢。”
孩子满月那日,宫内外春和景明,杏雨梨云,一派祥瑞。宫道上莹白的梨花株株繁盛,悬灯结彩的宫人们穿梭而过,忙碌间不忘抖落肩头凋寥的残花碎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