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胡云瑢身子骨不好,病多孱弱,但忽闻她的死讯,我仍止不住痴痴怔忪,“什么时候的事儿?”
“人是半个多月前走的。听说是心肺不好,本就在咳嗽咯血了,最后那几天又发烧了,病情加剧,汤药都喝不进,没过两日就撒手人寰了。清慰少爷估计已经收到消息了,现在正从琅琊赶回来。”花囍颇有些悲心,虽然她并不待见胡云瑢,但好歹也是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人,年纪还轻,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多少有些惋惜。再加之,府里的孙少爷还是牙牙学语的乳儿,那么早就没了生母,多可怜啊。
我将花囍唤到跟前坐下,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虽然生老病死总是由不得人。但我听说人们在投胎转世的时候都会喝一碗孟婆汤,走一次奈何桥。大家只晓得在奈何桥上喝孟婆汤能忘记前尘,却不知道在喝汤之前,孟婆会让将要投胎的人挑选下一世的戏本。胡姨娘读了这一生的戏目,还肯选择它,可见这一辈子的情节里有打动她的故事或者人物在其中,让她觉得值得。哪怕命途曲折,她也甘心选择。同样,你我亦是如此。”quya.org 熊猫小说网
“所以奴婢在投胎之前也知道自己这一世会遇上娘娘吗?”花囍忽然展颜笑了,“娘娘,难怪了,奴婢虽然是个孤儿,不知爹娘身处何方,但是奴婢对上苍心怀感恩,一直都很知足,从未有过埋怨,更不好奇生母生父是谁。姜嬷嬷待我如亲女儿一般,刘府上下也从不曾苛待我。原是我站在奈何桥前就预见了今世遇见的人都会待我好,所以就算当个孤儿,当个奴才,也没什么差劲的,反正来生洗牌,说不定又能体会别的身份了呢。”
我见她笑靥明媚,也不禁浮起了笑脸。
“对了娘娘,听说晟王府前两天被百姓们群攻,在大门口砸了烂白菜臭鸡蛋,怨气十足,似乎是冲着归乐公主去的。本来奴婢还暗暗想着,归乐公主都搬去京郊的田庄了,他们朝着晟王府扔有什么用?这时候竟然有人给百姓们悄悄透露了公主的行踪,指路去了京郊庄子的方向。”
难道是那柳婉婉的人?我略略一猜测,又问花囍,“对了,让你跟刘巍去打听叶知秋是否真的生病了,生了什么病,可探查到结果了?”
花囍点点头,“奴婢正打算跟您汇报呢。这归乐公主是真的病了,本来不知道她是患了普通的风寒,还是染了瘟疫,但田庄那边儿口风紧,只有郎中进进出出,难民们也守口如瓶,见到生人就警惕。如此反倒让人起疑了。多亏有毓欢姑姑在,悄悄出来给刘巍传了话,证实了我们的猜想。”
“本来奴婢尚有些不解,她染疫就染疫,为何要藏着掖着呢?后来听毓欢姑姑一说才知,原来归乐公主是听说了消息,知道京中权贵们都在盛传是她带病入宫才害太后娘娘染病的。所以她不想被人们坐实自己染疫的消息,故而刻意瞒着。”
我叹道,“宫里的人惯会捕风捉影的,叶知秋因称病抱恙才缺席太后寿宴的事儿,我虽刻意提了一嘴,但没想到竟那么快就传出去了。”
太后这次病了,是经何人传染的,还真不好说。叶知秋虽然在太后娘娘寿宴前一日入宫,但仅仅只是在宁康宫的门口站了会儿,被守门的下人婉拒后,并没有面对面接触过太后。而这两天礼部也传来消息说是有官员染疫了,且之前也去过忍冬苑布置,只是不知他是染病的晚,还是发病得迟。一时之间到底是谁使太后感染,还真不好下定论。
“娘娘,所幸你提议让皇城的二十三处宫门都设立了药熏处,外边儿的人只有熏一圈儿药才能入宫。不然奴婢今日回来都不敢踏进漪澜殿的门了。京中的情况可比官员们上报的严重多了。”
不知怎的,自己竟生了几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的闲心,或许是不忍翁斐操劳受累,又或许是明白城门失火迟早会殃及池鱼的道理吧。总觉得只要未解决此事,心间淤积的烦恼就挥不去。思于此,起身换装,去了翁斐的御书房。太后昏迷了两日,现下已经清醒了不少,情况渐渐好转,翁斐才去请安探视回来。安祥意此刻正在为他梳理接下来要会见的人,“今儿下午户部尚书曾友良与漕运大臣罗定邦会准时来参见,明日陕地巡抚百里涟也将入宫述职。”
“王学夔呢?昨天就该进宫汇报,怎么今天也不见他人?”
“王丞相他好像伤了腿,走不得,刚才已经差人来告假了...”
“哼,偏偏这种时候伤筋动骨,可真是时候。行了,你下去吧。”翁斐挥挥手让安祥意退下,朝我微微笑了笑,示意我到他跟前。我也屏退玉棠,亲自端上进补身子的药膳汤,一边闲聊道,“听闻太后病况渐好,太医也说可以让人进去服侍了,臣妾在想皇上是否可以恩准妃嫔们进去请安和侍疾了?”?
第188章
“你是不知道刚才朕前脚才出宁康宫, 后脚淑妃她们就进去问安了。”
此刻从方正轱辘钱窗纹里斜照进来的日光格外温柔,我将瓷盖打开,屋内瞬间四溢药香, “本来臣妾作为妃嫔也该赶着上前孝敬她老人家的。只是此刻太后身旁并不缺人悉心照料, 争着去反而吵闹,影响太后休养。”停顿半晌, 我缓缓低下眸,“其实,我私心里是心系皇上更多的。前朝事务繁多, 朝廷积极治理疫患, 局势却不受控, 皇上为国事烦忧,隐隐消瘦了不少, 我看着心疼。”
对面男人那双清澈却总是深沉的眸子闪过一丝动容,他反握住我,深深凝着我的眼睛, 片刻后, 终于有些疲累地笑了笑, “一起喝吧, 喝完了陪朕午睡一会儿。”
玉棠进来撤下碗盅后,翁斐携我躺在细软的靠枕上暂歇, 瞌着眼道, “这时候大家都想赶上去尽孝,那便让她们去吧。我朝以孝治天下, 她们闲居后宫, 索然度日, 此刻能给天下做个表率, 教化臣民,也不枉年例千银、绫罗绸缎奉着她们。”
“逢春,你会不会觉得朕很虚伪,很可怕?”翁斐忽然睁开双眼,神色寞寞地问我。
我煞是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明明朕心底对太后有仇意,为何还同意调动整个太医院最好、最权威的太医来为太后治病?连正准备出发去外地疫患前线的薛需白都被留了下来,跟张南景在一起蹲守着这区区一个宁康宫。”
我踟躇了一会儿,“臣妾明白皇上的用意。”我知道,翁斐这么做并非是想彰显自己的孝义。对他而言,若让太后就这么轻松地死去,这些年他的隐忍便付之一炬,白白成了泡沫。王学英如今还留着名与利、家族大厦犹在,只若没揭开她谋害自己生母和胞弟的罪行,那他还得违心地在世人面前给她追尊美谥,将尸首与先皇同陵安葬。而这,也就意味着,王学英会葬在温禾筠隔壁。翁斐是万万不会允许的。
翁斐全身放松地躺好,将我揽在怀中,声音松弛道,“今天上午的时候燕老将军还入宫进谏呢,说太后身份尊贵非凡,倾尽人力物力治病,享用最精贵的吃喝用药本就是应该的,只是她如今身子渐愈了,不但没有放张南景去前线帮忙,反将薛需白也留在身边,多少有点置宫外的疫民而不顾的意思。朕明白,他是在怪朕愚孝呢,不该这样顺着太后。”
太后这人很奇怪,你说她信佛吧,宁康宫布置得跟个佛堂似的,佛像佛珠莲台,一样不少,还处处烧香,弥漫旃檀。可偏偏她又舍弃不下奢靡的生活,还倍加惜命。什么都习惯要最好的,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为自己治病的太医。
“臣妾知道,燕老将军是忠直的谏臣。朝中也有很多像他一样忧国忧民的忠臣良将,只是他们出于种种考量,总是敢想不敢言。臣妾的意思是,连许久未上朝堂的燕老将军都前来进谏了,是否意味着其实底下许多官员对太后一党早有不满了?”
翁斐勾唇笑了,“真是聪明。自王老国丈王濂去世后,王学夔掌管家族,这些年来王家内外都是零零散散的小乱子,家里的人还因行事嚣张,跋扈妄为,在京中树敌渐多。最重要的是,那帮原先与王家沆瀣一气的旧部贵族,在老国丈离世后,从利益上逐渐跟王家疏远了。尤其是前两年太后执意为晟王的民间侧妃举办册封大典的时候,让他们颇为不满,只敢面誉背非。”
“臣妾明白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且天若要其亡,必先令其狂。所以皇上这些年才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翁斐点点头,但笑不语。
我翻过身去,面对着翁斐,“可是皇上不担心被群臣误会吗?误会你对太后愚孝,眼中只有乌鸟小孝,而无家国大义。虽然臣妾以为,皇上此时肯将张南景和薛需白两位御医留在宫里,是因为皇上心中有底,疫患仍在可控范围内,是吗?”
“治疗疫患的特效汤药复方,扁家全族早在清河县时就琢磨出了个大概,这才帮晟王回京过了个好年。昨天扁家长老扁百龄入宫求见,就是为了告诉朕药方精进的消息,所以,现在疫情又起,最大的困难和当务之急无非两个,一是这病传人快,才将第一批患者迁入疠所,第二批新染病的又进去了,得多增设疠所容人,将病患与未染病的百姓速速隔开;二是疫地药物不够,需要从附近乃至全大翁朝的各个州郡加速调送才行。”
听翁斐说扁家专研出了新的药方,我也觉得轻松不少,仿佛在灰沉久了的地方看见了曙光。
后半程无话,日光似乎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殿内昏暗了不少,正好哄人入眠。翁斐大概是真的累了,连日来没怎么睡好,此刻轻覆着眼,匀匀的呼吸着。
下午未时,漏壶声响。翁斐从鎏金龙榻上披衣起身,问安祥意户部尚书曾友良和漕运大臣罗定邦到了没有。安祥意躬着身子,稳稳端两杯醒神茶进来,应道,“二位大人两刻钟前就到了,在外边儿恭候多时了。”
待我亦整肃好仪容后,翁斐问我,“下午有何打算?”
“臣妾原本是想去藏书阁翻翻书的,另外让李良堡安排御膳房炖些清淡的粥汤,夜里等妃嫔们散尽了,再带去探望太后。可是...”我黏上翁斐,指了指屏风后的蜀制绣架,为难道,“臣妾上次的《鹤龄松寿图》还没绣好呢。方才看到,有些手痒,想赶在皇上给皇叔公百岁寿辰时一并送上。只是,这绣架搬来搬去,颇为麻烦。”
同居一室,各做各的事,就这样默默地陪伴在彼此身旁,打发时光,也算是我与翁斐之间的小小默契了,常常是他阅他的折子,书籍,或是挑灯看剑,我在一旁刺绣,插花,煮茶。所以这男人的御书房屏风后藏着这样一台绣架也不出奇。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翁斐有臣子要会见时,我都会提前避开的。免得次数多了讨人嫌,惹非议。翁斐闷闷一笑,了然道,“他们在,你不嫌拘束、无聊就成。”?
第189章
翁斐转头让安祥意宣外边儿的两位大人进来。两人并排入了会客的偏殿, 见我斜坐在一侧穿针引线,鲜少到御前的罗定邦有些小小的惊讶,一旁的曾友良倒是见怪不怪了, 而且他看我在场, 仿佛还暗暗舒了一大口气。罗定邦没错过曾友良的这一细微表情,煞是不解。不过碍于圣上在跟前, 暂时不敢追问。
罗定邦这次入宫,无非是汇报疫情对漕运的影响和下头群臣制定的应对措施。这策略能不能施行,还得让皇上定夺。户部对漕运直接管辖, 曾友良作为该官署部门的顶头一把手自然得跟着来。何况, 他此次面圣, 手里还攥着另外的事情要狠狠参奏。
殿内正商讨着,小康子从外头进来传报, “皇上,晟王求见。”
“准他进来吧。”翁斐允了,没一会儿, 翁晟便踱步进来, 朝着高位之上的翁斐躬身作揖, “微臣参见皇上。”又转头对我道, “良妃娘娘安好。”他身上隐隐散发一股药香,大概是在宫门口药熏消毒时残留的味道。
我微微点头, 以浅淡笑颜回应。翁斐及时出声打断, 对翁晟说,“你来得正巧, 这次的疫患影响之大, 从廊地到京城的几个城池都没能独善其身, 罗定邦正在给朕讲那一块河运防疫方案, 你也一同听听。”
罗定邦道,“臣知晟王爷主张暂停廊地一带的漕运,以此降低时疫因为漕运而沿河感染扩散的风险,只准运送药材的货船入港。可是漕运关乎社稷民生,影响经济税收,臣等以为可以适当减少路过廊地一带的行船和靠港靠岸的次数,但绝不能顾此失彼,重蹈覆辙啊。清河县的难民事件才过去几天,晟王难道就忘了吗?漕运若停了,那靠着运河营生的船家纤夫,沿岸的商贩甚至是妓子都会失去收入来源,百姓们上有老下有小,您让他们怎么喂饱家里的一张张嘴?”
我在绣架后坐着旁听,刺绣的手忽地一顿,算是懂些眉目了。晟王只负责防疫治疫,出发点和利益点一开始就跟罗定邦他们不同。对罗定邦等人来讲,暂停该线路的漕运,于公会影响民生经济,朝廷税收;于私...还不待我理清思路,就听晟王回击道,“罗大人的话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未免也太冠冕堂皇了些。你身为漕运大臣,这些年来手底下的官员和那帮地方官儿捞了多少油水难道真的全然不知?推一个前户部侍郎陆河出来背了所有锅,就以为把自己和背后的利益团伙摘干净了?本王主张暂停漕运,再请求皇上下发一笔可观的补贴给沿河百姓,只若你们不黑心层层私扣这笔款项,各方配合有度,结束疫患也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情。如今你们百般阻挠,不情不愿的样子反而恶化了疫患的势态,助力了疫情的扩散。”
“王爷你,你血口喷人!”罗定邦戟指怒目,又朝皇上哭诉,“皇上,晟王爷公然在御前污蔑微臣,您可得为微臣做主啊。”
此刻的我经过慢慢地摸索和熟悉,终于对前朝局势,对这帮分朋树党的官员渐渐有了判断。谁跟谁是一伙的,他们是否沾亲带故,是否有利益勾连,都隐隐窥明了一二。罗定邦是王学夔嫡妻王罗氏的长兄,主管漕运这等肥差,王学夔的两个庶子也在他的手底下做事。之前同在户部为官的三品侍郎陆河是卫国公杜喜晏的小舅子,卫国公府又与王家、罗家等人结党连群。所以当陆河欺下瞒上,受贿败露后,这帮人为防被根连株拔,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陆河一人揽下了许多罪过。
翁斐坐山观虎斗,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双臂置于龙椅的扶手之上,不置可否,只笑道,“晟王,你入宫求见朕,何事之有啊?”
方才还对着罗定邦咄咄逼人的翁晟,此刻恭顺道,“皇上,虽然扁家已经改良好了治疗疫患的特效汤药复方,但是药物紧张,需从各方调度。按理说,本该疫区附近几个城县最先提供支援,但当地百姓唯恐时疫扩散而来,纷纷对药材哄抢囤积,而药材商人也坐地起价,想伺机发一笔国难财。微臣想对那些奸商进行惩治,速速将药材送往前线。还请皇上赐予微臣执法特权。 ”
其实晟王要如何杀鸡儆猴,处置药商完全可以自己定夺。他之所以特意跑到御前报备,一来是之前在清河县也这样手腕强硬过,但总有人出于种种心态横加指责。说他行事严酷无情也就罢了,更有甚者说他为了政绩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想想就来气。所以晟王这才惩前毖后,先找翁斐备案,以皇上赋予特权之名,方便行事,不必担责。二来,是想让皇上也知道知道他的辛苦,手头的工作有多不好开展,要排开和克服各种碍上碍下的困难云云...
翁斐对翁晟的心思了然于胸,“朕准了。六弟难得回京,不日又将亲赴疫区,朕坐镇后方,自会倾囊支持。”
“微臣谢过陛下!”晟王作揖后,又斟酌半晌,继续道,“皇上,经此次疫患,微臣深刻地以为加速海运建设刻不容缓。这次从全大翁朝调拨药资至多个疫区,是与阎王抢人,时不我待,若全程走内陆运河动作难免迟缓。按照我朝地势,要是南方的药物能从海路出发,到了海港后转入内陆,无论速度还是成本,都能节约不少。”
罗定邦反驳道,“晟王爷南下远航过,对走海路有感情和依赖也不奇怪。但是王爷您可能忽略了一点,民间运货的船只哪里能跟停泊在北翁海岸的皇家海船比。海浪凶险,天气难测。总不能让那十来艘皇家海船开去南方接货吧。这样来来回回一趟,还不如河运的速度呢。”
我暗暗联想到之前看过的一些史书和翁斐案上关于时事政治的折子,也隐隐看破了这其中的一些门道,说来,大翁朝在海运一块才步入起始阶段。虽势头可畏,但主流仍是河运。河运历史悠久,就算会有枯水期、淤塞决堤等不少弊端,但运作成熟,上至各层官员的油水,下至各地百姓的营生,都与它息息相关。而海运扣去海船造价成本高和天气偶尔不好这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缺点,好处优势明显甩了贪腐气息厚重的河运一大截。?
第190章
针对罗定邦指出的问题, 翁斐朝下吩咐道,“行了,一切以治疫为重, 其余各类政务全都礼让一步。就依之前晟王说的, 疫地一带暂停漕运一个月,只准运送药物的船只通行。曾友良, 你户部拨出一笔银子,算好具体款项总额和分配策略,分发给沿岸停工的百姓。罗定邦, 你负责辅助晟王, 若一个月后疫情没有好转, 反扩散至运河沿岸,你就提着你全家的脑袋来见朕吧。至于海运建设一事, 推后再议。”
罗定邦的心起起落落的,虽然皇上对海运给出的态度很模糊,但短期内自己和背后的人利益是不受动摇的。不过!皇上刚才拿罗家全族的项上人头来让自己做担保, 当务之急是保命, 谁还管得着钱财那种身外之物呢!总之, 心情横七竖八, 很复杂。
罗定邦悄悄安慰着自己,许是天气渐暖了, 所以才会有汗流浃背的感觉。就在此刻, 翁斐又幽幽冷慑道,“对了, 罗定邦, 等曾友良拨款后, 你给朕看好这笔补助百姓的钱, 若是朕听到这种救命时候都有贪腐的消息传出来,就算只贪了一个铜子儿,不管是谁贪的,全都算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拿你是问。”
罗定邦只觉得整个漕运河道的万顷巨轮压过胸口。威慑过后,翁斐又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和蔼道,“当然了,晟王要是能在短期内趁早结束疫情,你也算是功臣一个。你主管漕运也有些时候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说你家是四世同堂,原先还是爵位的。祖先荫封只及三代,你若另建功勋,到你儿孙那儿,恩萌倒是还可以再续一续。”
不愧是驭权用人的一把好手,恩威并施,宽严相济,饶罗定邦再怎么冥顽不灵,对防疫一事也不敢不去上心和落实了。
“行了,没事,便散了吧。”翁斐接过安祥意冲泡的明前龙井,淡淡呷了一口。
见翁斐有散会之意,曾友良赶忙上前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参奏!”
“哦?爱卿有何事参奏?”
“臣要参王右丞王学夔和他的庶子吏部郎中王益。前阵子王益强抢民女,欲纳入府中为妾,那小女子不从,王益竟强行奸占,事后不但没有悔过,反而因爱生恨,将那伤痕累累的姑娘丢弃至疠所,企图让她染疫而亡,想在不知不觉中掩盖自己的罪行。而王右丞王学夔得知此事后,不但没有教化其子,反行包庇之举。就算是平民犯下如此恶行也不该被饶恕,何况王学夔作为圣上的股肱之臣,王益同在朝廷为官,实乃不该啊!”
嚯,好家伙,父子俩同时被检举了。曾友良此话一出,隔壁王学夔的大舅哥罗定邦明显一震,显然来之前对曾友良要弹劾妹夫的事情并不知情。这王学夔膝下共育有十一个儿女,其中四个儿子。除了长子王璿是嫡出,其余三个都是庶子。不过,这罗定邦与王学奎虽是郎舅关系,但与曾良友却也是连襟...嗯,没错,权门贵族之间就那么丁点大的天地,为了延续香火,更为了巩固地位,让家族久盛不衰,讲究的就是望衡对宇,强强联合。所以大臣权要中彼此沾亲带故的人还真不少。
翁斐做诧异状,“你说的可是真的?其中,没有什么误会吧?”
“那小女子是城北百姓,家里开了家鞋店营生,祖祖辈辈都在京城。她被王益奸|辱丢去疠所后,她家的众多亲戚邻居寻着线索一路找到疠所,此事早在京城百姓间传开了,微臣有大把人证可对簿公堂,绝无半点虚言。”
翁斐听后终于龙颜大怒,朝外唤道,“梅承瀛进来。”
皇上语气不大妙啊?侍立在外的御前侍卫梅承瀛不敢有半点马虎迟疑,速速入殿,“微臣在!”
“你去给朕把王学夔和王益父子俩传唤进宫,王学夔不是说他腿受伤了吗?弄个担架也得给朕抬进宫来。”
“微臣听令!”领完旨,梅承瀛利落离去。
这王学夔入宫后,却是绑着王益来的。同行的还有京城衙门里的官儿,他为王学夔辩解,说王相是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就算腿部有伤,也要捆着犯了错的儿子去自首。正在开堂审理案子呢,御前的人找来了。王学夔也是听了梅承瀛说皇上召见的原委后,恐皇上对自己的忠实方正之心产生误会,这才领着这小官儿来自证了。
衙门小官儿才把话说完,还不待众人思考,就听王学夔对翁斐义正词严道,“微臣作为百官之长,对儿子失于管教,实属不该。微臣承认,作为一个父亲,在得知王益犯下此事后,心中震怒之余,也有过片刻挣扎,是装作不知道还是六亲不认,一切从严?同作为父亲,请圣上谅解臣的踌躇。臣冷静后,痛定思痛,坚决不愿助纣为虐!臣以为不但要按照我朝律法对王益严格惩处,更要革去王益吏部郎中之职,以正视听!”
翁斐冷眼睇着瞧王学夔那一副拳拳忠悃的模样,待他言毕,众人将目光转回龙椅之上时,才切换出和缓的微笑,“朕就说嘛,王相为文武百官的表率,大公至正,正身率下,怎么会不懂养痈成患的道理呢。王益,就按我朝律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而且革去官职,此后余生不得入仕为官。至于那户苦主,千万记得好生抚慰,莫叫百姓对朝廷官员寒了心。”
从此不得入朝当官?本想避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再重返官场的王益身子霍地一软,大为失色。还是王相低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提醒说,“还不速速谢恩!”
王益忙伏地叩拜,再不情愿也要做出感激戴德的样子,“微臣...草民谢主隆恩!”
轮椅上的王学夔又补充提议道,“皇上,虽然王益会受到应有的教训,这几日在家也退思补过了,但对那原本清清白白的良家子造成的伤害却难以弥补,日后难免婚嫁不顺,我王家无以塞责,所以微臣想让王益娶她为续弦,将功补过,往后好好待她。”他之所以这样,大概是想最大程度取得那户人家的谅解吧?若成了一家人,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按照我朝例律,苦主若不愿追究,那刑责便可从轻发落。?
第191章
可是, 那黄花大闺女若一开始就愿意被纳入王益的院儿里,王益还至于去动强吗?如今让她受尽□□后还得违背意愿嫁给奸|污自己的人,岂不是再次跳入了火坑?我正欲发出异议时, 就听罗定邦赶出来充当搅屎棍,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啊,那良家子出生蓬门荜户, 她家这辈子如何巴高望上,紫绶金章的相门之家也是她们高攀不起的。王相愿意握手言和,尽释前嫌, 让她成为王三公子的正室填房, 以后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成就香火姻缘,扭转今日风向, 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啊。”
我缓缓起身,尽量让自己委婉的措辞能不失力量,“诸位大人别嫌本宫多事儿, 本宫以为王大人与罗大人初衷是好, 但那良家子经过此事, 身心受害, 一时之间应该很难对王相家卸下心防。若真是过意不去,愧悔无地, 不如在王益领罚伏法后, 王府亲自登门赔罪,一次为那良家子奉上丰足的钱银, 资赡她的下半辈子, 从此不去打扰人家安宁即可。”
“娘娘金玉良言, 微臣感激不尽。待微臣回去后, 会先遵循那户人家的意愿。若他们愿意与我王家结为姻亲,自然好。若不愿,咱们也会供赡其人,绝不强人所难。”这王学夔自始至终都能伸能屈,认错态度极好,倒让人挑不出什么错乱了。
几位大人迈出御书房那会儿,时辰向晚,天色橘黄,像是被柑橘的汁水儿洒得满满当当。晟王身有要务,便快步离去;而王学夔朝着曾友良不友好地闷哼一声,也让随从驱着自己先行一步,不愿与自认为晦气的人一道...
在大殿外侍立的玉棠将此幕告知我后,又转述道,“方才曾友良大人和罗定邦大人同行离开那会儿,罗大人好像在问曾大人,为何曾大人见了娘娘您在御书房会暗松一口气?曾大人似乎颇有心得地说,娘娘您虽然偶尔在御前旁听,可作为女子,对于朝政,从不会胡乱妄议,出声干扰。但是在气氛紧张时,却会好心地帮打圆场,三言两语就能让皇上息怒。”
今日倒是天气好,流云舒卷,风吹就散。杨絮似雪沾琼缀,随着摇曳的柳丝,没有目的的飘荡坠落。白天一直守在宁康宫侍寝,陪着太后,直至黄昏时才对着全身药熏了一圈儿,回了漪澜殿歇息。李良堡辞了御前来传话的人,转身回殿内,见我在用茉莉花瓣儿温水净手,轻声道,“娘娘,皇上差人来说今晚会迟些来,让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皇上忙不开?”
“好像是陕地巡抚百里涟入宫述职了,今儿一大早入的宫,皇上下朝后就带他进了御书房。此刻还没出来呢。”
“述职需要整整一日这么久?我记得上次尹釜来,两个时辰不到就离开了。”我侧目问他。
“奴才听说这位巡抚原也是京官儿,因不招皇上待见,所以五年前就被赶到陕地去了。这些年虽会因公例行回京面圣,但次次都被皇上批的肌无完肤。”
五年前?那会儿翁斐应该也没登基两年吧。我没有多想,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命木槿开始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