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日本伊东市,9月16日,
明明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警局里却没打少多少人,尤其是在特殊搜查科。时不时有人拿着杯子离开办公间出去泡咖啡,再端着这救急良药回来与桌上厚厚垒起的纸质文件较劲。
刚刚毕业的短发女警佐仓幸正在处理傍晚来的一份案子,一个来历不明的僧人被人在即将被拆除的废弃神社后的井中发现,她现在正要调查清楚这个人是谁。
与以往的失踪案不同,这起案件的当事人就在她对面站着,因为发现他的工地工人说他什么也不肯说,总是一副颓丧的要命的样子,并且大部分时间动也不动。他们怀疑这个人可能在某地被报备了失踪,所以就干脆送到了警局。
这是一个身形高大,可能有两米高的黑衣僧侣,一脸络腮胡子,脖子上挂了串佛珠,腰间别了个葫芦。生无可恋地挤在警局里统一配发的制式办公椅里。
佐仓幸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虽然有前辈们和师父腾不出手的缘故,但这也算是她独自处理的第一桩案件。面对的是这样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当事人,她心底稍微有些紧张。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记得。”僧人的声音呆板地从胡子里传出。
“那你的姓名是?”
“柏荣。”
简直就像华夏人一样,佐仓幸心里嘀咕着,小心用黑色水笔在案情笔录里记下。心跳加快了些。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对方愿意开口,那么离结案也不远了。
“年龄?”
“34......”
很好,这不是很配合吗?佐仓幸的笔尖轻盈地弯过两个弧,发展那么顺利,她甚至有些期待接下去的问话了。
“...35、36.....”
“?”
佐仓的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她试着调整语气,让自己更严厉:“请你认真一点!”
“抱歉,警官,贫僧每天都经历着差不多的事情,早就忘记去记录时间流逝了多久。”黑衣僧侣悲哀道。
佐仓幸叹了口气,安慰道:“没事的,生活以后会给你惊喜的。”
“不,最好不要。”
新上任的女警一阵头大,明明对方也有配合的意愿,怎么对话就这么难进行?
“那你的职业是什么?”
僧人柏荣的表情终于变了,变得好像活过来了。他不再忧伤,抬手摸了摸锃光瓦亮的头顶,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色袈裟,与其说是自我怀疑,更像是不敢确定佐仓幸的智力一般:
“和尚?”
佐仓幸抬起左手捂住脸,试图掩饰自己红的不像话的脸。
“这个问题是必要的流程。”
柏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贫僧明白了。”
“你之前住在哪里?”
“苇名。”
“还挺远。”女警逐渐平静下来,放开手继续记录,只是脸上还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红晕:“你家人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这里的座机可以借你通知他们。”
“贫僧.....没有家人。”
没有家人就不会有人报案,何况是这种体型的成年男子。佐仓幸松了口气,既然排除了柏荣被登记为失踪人口的可能,那她认为眼下这事大概就算完结了。
“那看来这件事就是个误会了,法师就先回去吧。”她想到刚刚对方苦闷的样子,又忍不住道:“你有回去的路费吗,要不要我借你一点。”
柏荣的眼神亮了一点:“这个不急,贫僧还有一个问题。”
“呃,请说。”
“请问一般人的那个身份证明怎么办,我好像没有这种东西。”
是偷渡客呀!
佐仓幸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瞬间感觉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了。
连住民票和国民健康保险证这种人人都有的身份证明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偷渡客了。伊东市正好是沿海城市,如果是藏在货船的集装箱里偷偷抵达码头,那的确是“每天差不多的经历”。
“你这家伙,是从海上偷渡过来的吧?!”她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可惜还是没有坐着的柏荣高,这名僧侣只是用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慈悲的眼神看着她。
“贫僧不是偷渡客,是苇名那边的山里人。”
“那为什么你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是法号。”
“是法号吗?”面对僧人真诚的眼神,再加上那异常流利的日语,年轻的女警败退下来,喃喃道:“是法号啊——”
“佐仓,你这里发生什么了?”一个端着空咖啡杯的黑眼圈警察走过来,压在警帽下的茶色的头发乱糟糟像鸟窝,他被佐仓幸刚刚拍桌子的声音吸引到了。
“前辈!”佐仓找到救星一般:“这个和尚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还自称是苇名市附近的山里人,我感觉很可疑。”
“苇名么。”茶发警察的眼睛扫过僧人粗粝的手,“他没问题。”
“哎——没问题吗?”佐仓心虚地抓了抓头发,她毕竟是第一次办案,对自己的推断本来就不自信。
“城里人手上可不会有劈柴留下的茧子。而且一般的亚洲偷渡客不会从我们这里登陆,因为要绕很大一圈才能到码头,成本相对而言几乎是最高的。”他顺手把咖啡杯放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起来。
咖啡配香烟,通宵做神仙。
“有时候还是要多看看天气预报,有些人的失踪原因和天气也有关。前不久苇名市那里出现异常气候现象,连续性的暴雨在山里造成了大量泥石流,恐怕这位法师正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吧。”
这名警察并没有对“山里人”这个说法产生质疑,自从泡沫经济之后,有一些人对现代社会的运行模式抱有敌意,他们认为这个世界处处充满欺骗,沉醉在浮华表象中只会丢掉人的美好本质,于是割舍自己在社会上的一切联系隐居起来,过着古人般的生活。
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山里人,不过相当一部分人过了段日子后又受不了在乡间野外自给自足的艰苦,转而回来拥抱现代社会。
对于这名警官的推理,柏荣只是转动眼睛避开火光,简单地嗯了一声。
“现在比较常见的身份证明文件都需要在你决定居住的地区警局办理,我们特殊搜查科帮不到你,今天负责这个职能的部门也已经下班了,所以还是请你回去吧。”
“万分抱歉,给您造成困扰了。”佐仓幸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太失礼了,竟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对方是偷渡客,还当着面说了出来,她简直恨不得回到过去阻止自己。
“没什么,只要有这个就行。”
宽大的手掌伸到她眼前,向上勾了勾。
“这是什么意思?”佐仓抬起头,一脸茫然。
柏荣皱起眉头:“还能是哪个?我在化缘啊。”
这个女人之前还说要借钱给他,现在却忘得一干二净,难道是想赖账?
佐仓诚惶诚恐地拿出女士钱包,拿出两枚500元的硬币,她想到对方好像是没有钱回苇名市的,但如果有了这五百元的话,就可以坐着JR电车,吃着便当回去了。
“就这?国民健康保险这种东西听起来就要很多钱,这完全不够吧?”
居然还很嫌弃!
佐仓感觉自己的正义感在受到打击,但幸好受害者不止她一人。
“这位施主,愿意布施一点吗?”名为柏荣的僧人转向了茶发警官,只是眼睛向上飘着,不去直视他嘴里叼着的香烟。
“还有我?”茶发警官吃惊地把香烟落到地上,他可是刚刚帮这个人解了围啊。
僧人面无表情地打着广告:“以后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可以找我哦。今天借我一点钱,以后办丧事我可以免费上门服务。”
“我可是无神论者,而且家里二老也还身体健康。”说是这样说,茶发警官也拿了一千出来,做好了对方不会还的打算。
然后他们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和尚在特殊搜查科转了一圈,挨个将每个警员都骚扰了一边,被拒绝也不气馁,全程没有尴尬的神情,最后带着三万日元潇洒离去。
这个人身份证明有没有还存疑,但是脸皮肯定不在了。
“总感觉以后会在搜查二课(诈骗犯归搜查二课管理)听到他的名字。”茶发警官表情复杂地呷了一口咖啡,然而已经冷了。
“对了,他是为什么来这里?”
他刚毕业不久的学妹趴在桌上撑着脸:“他被别人发现在日暮神社后面的井里,拆迁的工人填井时差点砸到他。对了,那口井好像是叫食骨之井来着,听起来就非常不吉利。”
“食骨之井么?”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关于那处神社的另一桩失踪案。
日暮戈薇,女,十五岁,单亲家庭。在自己家中离奇失踪,据其幼弟称,她正是掉下那口井中。之后警方派遣人员入井救援,但并未发现其存在,只有一些形状怪异的不像正常生物的骨架铺在井底,踩上去就碎成很多片,法医也无法辨认具体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一阵寒意笼罩脊背,他喃喃道:“那口井填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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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柏荣走出警局,迎面的马路上三两辆轿车飞驰而过,白色的车灯炽亮但冰冷,温暖的尾气却很好地中和了这点缺陷。
他看向夜空,黑色的瞳孔在漆黑的夜中泛着红色的光芒。
贪婪地深吸一口含有硫化物污染的空气,他的心情格外舒畅。
“现代文明,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