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家是个老派的望族。庾敳的爸爸庾峻是魏晋时候少有的正直到有些迂腐的人。按照庾峻的期待,他儿子庾敳应该是个疾恶如仇、犯颜直谏的人。可是,这个身长不满七尺、腰围却有十围的儿子却是个标准的做官不管事、热衷宴饮和沙龙的异数。更有趣的是,庾峻活得挺长,庾敳并不是个少孤的孩子,他爸总管着他呢!可是,在父亲要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将来做大官为祖国和人民做贡献的教导下,庾敳基本不读书。他曾经翻过两三页当时流行的《庄子》,扫了几眼之后奇道:“咦,这个人说的怎么跟我的想法一样?”从此以后就不读书了:读书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重新梳理一遍,浪费时间嘛!
于是出身不差,又有点个性的庾敳就和当时京城里其他游手好闲的少年组成了“京城四少”,这几个人分别是:庾敳、王澄、王衍和胡毋彦国。这几个人以行事夸张拉风著名:王澄听卫玠谈话持续扑倒,五体投地;王衍跟人谈话激动起来手挥着麈尾,羽毛乱飞;胡毋彦国更是脱了衣服吹风喝酒的代表人物,庾敳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只有足够聪明才有放荡的资本,庾敳聪明,并且对有才华的人非常真诚:他曾经称赞和峤,说和峤像他的舅舅夏侯玄一样,是一棵有疤痕的梧桐树——虽然有小缺点但必然是栋梁之材。八王之乱的后期,庾敳在司马越的阵营里做秘书长,这是秘书群里的第***,那时候他认识了后来成为庄子研究一代宗师的郭象。郭象当时并不是个高官,但是庾敳对他的学术水平称赞有加,还断定,他庾敳的位子郭象也能坐得。
可惜,庾敳的理智却不是行为的绝对领导。很多时候,他知道了装作不知道,我行我素依然。王衍并不是特别喜欢他,对他只能算是客客气气、礼让有加,但是庾敳却对王衍称兄道弟,恨不得邀请王衍穿一条裤子。王衍有一回实在忍不住对他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热情啊?让人吃不消。庾敳笑笑,回答他:“你对我彬彬有礼是你的事情,我对你称兄道弟是我的事情,我心甘情愿,关你什么事情呢?”
所以,当庾敳也开始一本正经地关心国事的时候,他的亲朋好友就要紧张了:生逢惠帝、怀帝的乱世,看到国内军阀火拼,国外少数民族虎视眈眈,庾敳写了首《意赋》,表达对晋朝就要被少数民族和军阀混战颠覆的忧虑。就像汉代贾谊做长沙王太傅时,看见一只猫头鹰飞到他座位旁边,认为是凶兆,自己命不久矣,写就了《鵩鸟赋》。
他的侄子庾亮当时非常担心这个他很喜欢的叔叔:一个醉生梦死、不管不顾的人忽然表现出忧国忧民,难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吗?庾亮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以一种佛家打机锋的方式问出了他的担忧:你写出来的文字是不是你心里所想的?如果是,那么写出来的不能完全表达心里的意思,如果不是,写了不是白写吗?
当时流行“言不能尽意”的说法。但是庾亮实际上只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像《意赋》里表现的那么悲伤?
庾敳的正经劲儿就这么一闪而过,又恢复了惯常的吊儿郎当。在国家即将颠覆的时候,谢鲲变正经了,王衍变正经了,怎么庾敳还这么不正经呢?他那个严肃的老爹怎么没有打断他的腿?秘密在于,庾敳有一个正经的哥哥庾珉,承担起父亲对于好孩子的期待,谦让好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在晋怀帝被刘渊俘虏了之后还忠心耿耿地随侍在侧,最后因为一次和刘琨里应外合逃跑未遂而掉了脑袋。
作为老三的庾敳充分地享受到了更多的宠爱更少的责任,保证家门不堕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老大庾珉的身上,父亲对于家族未来的忧虑和希望,父亲的言传身教,化身成鞭子皮带也大多落在了长子的身上。在庾珉的身上,基本没有个人的空间,他被一个大家族的责任塞满,为了继续保持家族在贵族名单上而循规蹈矩。庾珉的自我牺牲,换得庾敳拿到上流沙龙的入场券,活得恣肆洒脱。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卫家。不想当官的卫玠有哥哥卫璪承袭老爷爷卫瓘的爵位,老老实实地给皇帝做秘书,规规矩矩跟着怀帝去给刘聪做俘虏。长子的责任,卫玠在南渡前说得明白,他和卫璪在江边诀别时,拉着他的手说,“忠义是人们看重的品德,现在到了你殉道的日子,加油吧。”
长子的职责是闯天下,谋生存,为国家尽忠。哪怕豁达如魏晋时代,在这些名士眼里,也是理所当然的。长子是家庭和国家的妥协:不是说,忠孝不能两全吗?那就把长子送给国家,去为皇帝出力,把小儿子留在家里,代替长子尽孝。在魏晋,家里死了双亲需要丁忧的时候,如果少子在家,长子就可以不用辞职回家,这是个不成文的约定。到后来,父母对于常常在家的幼子给予更多的仁慈和关爱,这造就了个性诡异的孩子都不太会是大儿子的定律。
一部魏晋的风流,如果不是孤儿的风流,大多是非长子的风流。小儿子们总能够别出心裁另辟蹊径,而不用担心遭到老爹的谴责:开先河的是荀彧的小儿子荀粲,发扬光大的是王衍的弟弟王澄,卫璪的弟弟卫玠,以及石苞的小儿子石崇。还有一个人,本来已经在山里盖了别墅,指望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官至安西将军、豫州刺史的哥哥罩着他玩乐一辈子。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哥哥吃了败仗,家族地位忽然衰落,振兴家族的责任落下来,让他在特立独行了半辈子之后忽然得一肩提起家族荣辱的责任。
这个人,叫谢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