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3

果然如齐春旺所说的那样,就在李财冲出人群的一瞬间,两个劳工的镐头一先一后,不偏不倚地砸向李财的脑袋,李财还没反过劲儿呢,话也只喊出一半就像一滩泥似地倒在地上,两个劳工并没因为身上溅了很多的血和李财脑浆溢出而停止,只见两把铁镐上下飞舞,直到李财的脑袋成了一堆碎骨,没了呼吸,不再会说话为止。

“太君,他要杀你,我们把他交待了。”其中一个劳工扔掉手里的铁镐,走到离福田四五米的地方停下来,毕恭毕敬地说:“他的良心大大的坏了。”

福田开始觉得很惊异,一直警惕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些人互相残杀的真正目的,不过,有一点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李财要杀他,而两个劳工救了他。“你的良心大大的好。”福田一副感激的样子,“回去吧。”

人们照旧缓慢地走着,取完饭,便自顾自地吃起来。所有的人,所有见过这一切的人,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目光盯着碗里的饭只知往嘴里送。福田突然觉得这些人这么可怜,可怜得冷漠、麻木,懦弱到不敢有一丝反抗的情绪,可怜到没有了意识,蛮像一个只知尊从的机械人。

华龙焦虑紧张不安的心情,在事情结束后,突然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曾很自信计划的完美,行动的严密,没想到一时的疏于防范,差点儿引来一生的遗憾,而且还是由于贪生怕死引来的。他呆立了一会儿,才感激地朝齐春旺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说:“这是唯一解决的办法,我代表这里的兄弟,和那些我也不认识的兄弟谢谢你。”

一阵沉重的,短暂的静默,齐春旺依旧很自信:“也许这样才会让你相信我。”

两个男人,两个曾经互相对立的人,两个同一祖先的人,两个此刻同陷魔窟的人,在这一刻,他们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们似乎更明白,在他们身上有着共同的目标,也许,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还会走同一条道路。

天黑了,江上秀树又把华龙约了出来,最近,江上秀树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找机会同华龙交谈,总而言之,这个可爱的,略显清瘦的日本小伙子喜欢同面前这个同样可爱的、真诚的中国小伙子谈人生,谈时局,谈未来,谈两国人民不同的遭遇,同样也时不时地把心里的郁闷流露出来。每当在这时,他的面容才会出现一丝笑容,他的心底才会感到一丝的宽慰。但是今天,他的郁闷的表情透露出一种伤感,让华龙感到这一切的不自然和反常的情绪预示着不久的将来将有一场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这里将要发生一场你不愿意看到的悲剧。”犹豫了半天,江上秀树才说出这样一句话。“你找个机会跑吧。”

“为什么?”华龙紧盯着江上秀树,他的猜疑得到了印证。“这里有我的那么多兄弟,我不能扔下他们自己逃之夭夭,做人不能自私地把最珍贵的品德都不要了。”

“别激动。”江上秀树抓住华龙的手,真诚地说:“你听我说,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听我的对你绝对没有坏处,不过,你别想让我什么都告诉你。”

华龙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忙用温和的声音问道:“我们是朋友对吗?”

“没错,你的确是我在中国的唯一的一个朋友。”江上秀树同样用温和的声音回答,但那声音里含着一种焦虑和无奈的声调。

“这就对了,告诉我,为什么要我逃脱。”华龙直视着江上秀树的眼睛,逼问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要你说出这样的话。”

江上秀树叹了口气,一下把抓住华龙的手抽回去,用凄惨的声调催促道:“多留一刻,你就离坟墓近一步,逃出这个宛如魔窟的地方吧。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听完江上秀树的话,华龙的心底微微生出一丝寒意,他看出江上秀树的这些话不像是开玩笑,他冷静地说:“我不走,但我还是谢谢你。”

“华龙,算我求你行了吧。”江上秀树近似哀求地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走出这个充满恐怖的地方吧,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失去你这样坦诚又善良的朋友的。”

华龙不知所措,一副困惑不解的神色,似乎判断不出,他说的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但他预感到这里早晚要发生一场不可思议的事件,最后他从心底说出一句话:“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江上秀树,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经拥有你这样的异国朋友。”

就这样,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晚上,在戒备林严的环境里,在一片寂静和凄凉的夜色中,在宛如一座小山似的土堆旁,这两个异国的年轻人就这样一直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最后,华龙实在憋不住了,两眼喷着怒火,直愣愣地盯住江上秀树,在他的目光里的怒火仿佛要烧毁一切。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我?”江上秀树有些吃惊。“难道你是,你恨所有的日本人,包括我?”

华龙清醒过来,他不想白白送掉性命,心里盘算着如何躲过这一劫,于是他坦然地笑笑说:“我只是一个中国人。”

“对,你只是一个中国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江上秀树的脸上也泛出笑容,他不希望华龙是一名人,最低限度他不希望华龙承认。“如果你是人的话,我会杀了你。你相信吗?我不会出卖日本国的利益,因为我是一名日本人”

华龙当然明白江上秀树的意思,对方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下子面前的这个日本朋友变得那么陌生,面部肌肉似乎因那个杀字变得凶巴巴的,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袭上华龙的心头。他往后移了一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朋友,真是笑话,我们怎么会成为朋友呢,我太幼稚了,我是不是很傻,很自不量力?”

江上秀树也感到自己的话过于严重,严重得伤透了这个中国人的心,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心灵上的距离了拉大了。江上秀树很后悔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他看到,华龙英俊的面容表露出后悔,无畏和一丝难言的惋惜。华龙的话对江上秀树的震动很大,于是江上秀树很真诚地笑了笑说:“华龙,你认真了是吧,你想我真会杀你吗?好啦,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为什么要计较过去的事情呢?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身后永远是阴影,只有前面才充满了光明。”

“这句话的确很有哲理。”华龙打量着变化无常的江上秀树,不管怎么说危险看来是过去了,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迎着江上秀树的诚挚的笑容,华龙也同样真诚地一笑,说道:“我们的前面充满了阳光。”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江上秀树说。

“好吧。”华龙边说边往回走。

走到工棚前的华龙看到江上秀树消失在黑暗中他才走进工棚,并站在窄窄的过道上,习惯性地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看了看工棚,便朝他那一块小得可怜的地铺走去。经过史长顺身边的时候,见他正坐在柴草上,一下一下地用手捶着腿,阴沉着脸,眼里露出疲惫,难耐而痛苦的目光,他的破烂的衣裤看上去,就像上一辈传下来似的,那瘦弱的没有光泽的,营养严重不足的躯体正是这个时代的生动写照。

华龙心里一阵难受,停下来坐到史长顺的面前,伸出双手。“累坏了吧,来,我给你按摩按摩吧。”

史长顺眼里透出感激的目光,推辞说:“不用了,你也够累的了。”

华龙没听史长顺的,把他的身体翻过去,上下左右耐心地揉搓起来。看着史长顺舒适的神情,又把他的胳膊,以及他的腿部揉搓了一遍,虽不专业,却也像模像样。“好点了吧?”

“嗯,真的很舒服。”史长顺浑身涌上一股暖流,:“谢谢你华龙。”

史长顺弄不明白,在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人要被日本人驱使,还要受他们的欺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人仇恨满腔,却又不敢反抗?为什么……他知道这里面的很多很多的人都是和他一样被骗来的无辜的穷苦人。当然,这里面不乏一些具有反抗精神的人,由此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史长顺每天和这些人在一起,天长日久,他感到,在他身边的每个人都那么朴实和善良,并且关心他照顾他,就连齐春旺也不似刚来时那么凶啦,当然,最让他尊敬的还要数华龙,有什么难处,有什么不懂的事,或是自己有什么心里话都会同华龙谈。

史长顺的遭遇与他的为人处事使得他在这些人中很有人缘,即使他不具备这些苦难的经历和诚心相待的品质,人们同样会相互关照的,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总想找机会报答这些在他举目无亲,身陷魔窟,与他相敬、相爱、相帮的那些人。

人们在一阵牢骚过后——这是每天睡觉前自然形成的,渐渐发出颤抖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在无意识状态下发出的低沉的呻吟声,即使在梦里,他们也感到自由对他们而言,那也是很渺茫的。

毕竟不是所有的人对自由,对生存失去了信心,黑暗中有无数精灵般的眼睛在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很多人的大脑时刻在思考着,如何冲出这恐怖的食人魔窟,华龙就是其中的一个,现在他就要把经过一部分人秘密,慎重研究的决定征求史长顺的意见。

齐春旺把眼睛贴到棚缝处,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后,回过头,冲华龙示意了一下。

史长顺习惯了在这寒夜里听不同的人讲不同的事情,不同的笑话,不同的遭遇,以及共同的仇恨。在这阴森的地狱般的魔窟里只有听到这些,他才真正看清了要想自由只有赶走日本人,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有时是嘈杂的,甚至是争吵的谈话中入睡。然而,今天不同寻常的气氛,使他猜想一定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史长顺的猜想显然得到了验证,并且这种验证就发生在他的身上。

“长顺。”果然,华龙贴近史长顺,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开了口,但很勉强,华龙估量不出他的话在史长顺的心里能引起什么样的反响。“这里发生的很多事情,你都看清了?”

史长顺瞪着眼睛,望着模糊中的华龙,好像头一次发现他说话这么拐弯抹角:“我都记在心里了,一生都忘不了。”

华龙还是无法把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方志勇被打得半死,最后还被送进神秘的四方楼,赵延新被福田那些日本兵活活打死,七大队的几名劳工忍受不了折磨,在逃跑没有成功的情况下,连同他们七大队的一百多人全部被搅拌机活活绞死,三大队的劳工因为不满日本士兵的残酷迫害采取了罢工行动,结果集体被屠杀,还有……

“不用说了。”史长顺止住了华龙,他不明白今晚华龙为什么要重述这些悲痛的往事。“这些我都听说过,也亲眼见到过。拿我自己来说,曾经遭受过那些恶魔无数次的虐待,还逼我把那些不知怎么被他们折磨死的人扔到野外的乱坟岗去,还有……”

“不要说了。”这时华龙止住了史长顺,他眼里射出怒火,沉重地提醒说:“你知道吗?遭难的都是我们中国人,在这里,我们连一点儿做人的权力也没有,对我们这些男人来讲,这是我们的耻辱。”

“对,我也这样想过。”史长顺也有同感,他信任华龙,有些对别人不能说的话,当然要对他述说:“我们这么多人为什么要让小鬼子来欺负,我看小鬼子就是欠揍。”

“理是这么个理,事实上,有些事情却暴露了有些令我们所不理解的懦弱和自卑,我听说东兴镇有一百多男人被七八个鬼子赶到一间库房里用机枪全给突突了,你说这有多悲哀,悲哀的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反抗,这样的例子不少啊。”华龙总算找到了话头,但他感到对史长顺来说这是一种诱惑,但不说又不成。“三二年仲马城的大暴动,你可能也听说过,那里的情况和这食人魔窟没什么两样,但是,那些生死无望的人却用鲜血和生命铺就了一条通向自由的路。而今我们也正在计划一个类似的行动,最关键的一环到现在还没选择出合适的人去完成,因为,没有人能够安全地接近那个地方。硬闯当然也可以一试,可是这样一来,就会有很多的人无谓地丢掉性命,考虑来,考虑去,大伙认为只有你才有这种机会,”

“我知道你们拿我当亲兄弟,况且我们同命相怜。”史长顺所问非所答,一下子从问题的关键处滑过,而他的眸子里第一次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想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地方,种田、养牛,看稻海麦浪。傍晚,看落日的晚霞,夜里躺在床上听呼啸的涛声,好好地品味生活的快乐。华兄弟,我说这些你能理解吗?”

华龙摸索着抓住史长顺的手,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滋味:“我理解,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可是梦想一下子被战争击碎了。”

史长顺不知为什么摇摇头,在黑暗里,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华龙的眼睛:“假如能够从这里出去,我们的梦想就会实现,你说是吗?”

“一定会的。”华龙的话很有感染力,带着微笑,接着补充说:“问题是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才行。”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史长顺的话和表情满是信任,华龙听到了却看不到,只是那种感觉让他十分感动:“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要需要,我会和你们一样,我不是糊涂人。”

好厉害的史长顺,在这里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成熟,坚强和勇敢,这念头在华龙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他很激动,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其实,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任务,也知道你受到的伤害和凌辱已经够多的了,可是,我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华龙,不要说那么多。”史长顺感觉到华龙很为难,摇了摇他的手,认真地说:“也许你一直以为我懦弱,懦弱得胆小如鼠,或是以为我受的伤害太多,伤害得失去了尊严,好像我什么也不会去干,什么也干不成,可是我心里有数,这里改变了我,我必须结束那种逃避和等待的劣性。”

“很危险的。”华龙说。

“我不怕。”史长顺很坚决。“我见到的死人太多啦,他们都是我的同胞。”

“也许,还没等走过去你就会被鬼子打死。”华龙不由得抓紧了史长顺的手。

“在这里和进地狱没什么区别?”史长顺的比喻很实际,这里甚至比地狱还要黑暗和可怕。

华龙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经历那么深重打击的人,在这段日子里,在这罪恶的魔窟里,居然在炼狱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的男子汉。他坠入这座人间地狱,当然是残酷的战争所致,这也正是史长顺觉醒的主要原因。华龙却一度忽视了他的变化,直到这时,他才感到史长顺已不单纯是一个只知伤感,迷途的人,这个被损害,被压榨,被欺辱的人终于在沉默中挺起了脊梁。“这么说你愿意去做任何事,而且是一个人?”

“当然!”史长顺很果断。

华龙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说服工作,史长顺已经意识到他生命的价值所在:“你要做的就是在你运送死尸回来经过大门的时候,想办法不要让鬼子把大门关上,只要能拖延二三分钟,那时我们的人就会从四面八方冲过来,任谁也无法再关上这道魔窟之门。当然,这时间要由你掌握,一是要在天黑的时候,二是那时已经接近收工,正是人员最集中的时候,三是这种时候最便于大伙儿逃跑,我观察过了,你每次回来经过那道门的时候,都是在那个时间段,这对我们很有利。”

“……”史长顺没有吱声,默默地在想着什么。

“我们的人时时在准备着。”华龙强调说:“一定要沉着,果断,决不能蛮干,几千人的生命可都在你手里握着呢。”

史长顺明白华龙和大伙对他抱的希望有多大,假如他能够成功,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回到充满温情的家,四方楼里的人也许会得救,如果失败……他不敢想下去了,但他没后悔。“华龙,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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