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食物的时候,诺顿在篮子下面看到了一小节干瘪的豆荚,他认得这种白叶蔓豆,想想后,感觉这应该是加瑞安大人特意放进来的,提示这种豆子是制作这些东西的主要材料。
本地的混血亚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兽类先祖的饮食习惯,这让芬尼亚人的餐桌上并不常见拉科维亚印象中的各种主食类食物,包括农事官在内,他和妻子的血统本源是一种古老的小型浣熊,虽是杂食类,但日常依然习惯以素食为主,所以家中餐桌常见的是各类瓜果,偶尔会去弄些新鲜的鱼肉换换口味,这种豆子也仅限于是认识的程度。
麦子和面粉是常见的,但大多用来准备和部落民作为交换的物资,他们不爱用钱币,最基础的铜币子也不爱收,唯一信得过的只有粮食本身,农事官与他们打交道过几次后,家中偶尔也凑热闹似的吃过烤饼,但混血亚种的生活习性让他们依然更加倾向于本能选择——毕竟比起纯血人类那百无禁忌的食谱,这些混血亚种还是习惯于选择自己的老菜谱。
妻子哈米丽惯常喜爱研究厨房的东西,她想了想总归是祸躲不过,干脆率先伸出手拿了一块,烤饼用的面粉磨得不那么仔细,对于身体脆弱的纯种人类来说可能是个相当折磨舌头和口腔的过程,但芬尼亚人向来不会介意这点小事,她扯开面饼,先裹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率先在口中爆出存在感的是红香果熬煮的酱汁,鸡肉裹挟其中,油脂煎过的特殊香气在其中若隐若现,丝毫不见平日水煮后的干涩无味,汁水充盈肉质软嫩,那柔软到令人幸福洋溢的美妙口感第一次让女主人觉得本来可以和鸡肉一同嚼碎的骨头显得如此突兀又讨厌。
她吐出骨头,吃了一块鸡肉后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豆泥,这一次的味道又有所不同,酱汁鲜明热烈的香气被豆泥朴素的味道完整地安抚包容,丰富的香味被压制住了,然而当下一口鸡肉送进嘴里时仿佛又重现了第一口品尝的惊艳与好奇,女主人费尽力气才克制住“吃一块肉吃一口豆泥”这样极具诱惑力的无限循环,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生平第一次觉得那种干巴巴又不起眼的豆子原来也是可以这么好吃的。
……烤饼的面粉不多,感觉上不太适合经常吃,不过肉倒是可以换成鱼肉或是自家爱吃的蔬菜,至于这种豆子漫山都是,完全可以作为保留项目继续试试。
女主人没舍得吃剩下的那些,只舔舔手指,又将嘴唇旁边的酱汁仔细抹了重新塞进嘴里,这才咂咂嘴,慢慢道:“……你说,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像是要惩罚或是什么隐秘的诅咒,但既然不是惩罚又能是什么?女主人左右看了一圈,送东西来的女仆没多说一个字,除了篮子和里面的干瘪豆荚半点提示也没有,心里也不由得跟着泛起了嘀咕。
她不过是满心不解的随口一问,可非但没有听到丈夫的回答,反而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抽泣声。
妻子被他吓了一跳,毛都差点没跟着炸起来:“你这是干嘛!?”
“呜……”农事官耳朵耷拉着,眼窝里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泪水,呜呜咽咽的感慨道:“陛下没有想让我死……”
“是啊是啊,陛下没有想让你死,”哈米丽相当无奈的叹了口气,不得不耐着性子给丈夫顺毛,好声好气地安抚道:“不仅没有想让你死,还让加瑞安大人给你送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说这是不是让你安下心来继续好好做事的意思?”
她那已经哭得完全停不下来的丈夫现在话都说不清楚,只抽泣着疯狂点头。
见状如此,做妻子的愈发想要叹气了,但还是相当好脾气地维持着温声细语,依然哄着往下说:“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表示……我不是说你那个写得稀烂的报告书啦,是说篮子里给你放了豆荚,是不是该想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和这种豆子有关?”
“你说的有道理。”诺顿抽噎几声,哭得仿佛快要上不来气也没耽误他继续说话,“你会做这种吃的吗?”
女主人想了想,随即点点头:“完全做的一模一样自然是不可能的,给我几天,做个六七分像总归没问题。”
“成,”农事官继续抽抽搭搭:“那你先琢磨琢磨吧……等差不多了后找几个好一点的天气出去散散步也好,去找找你那几个姐妹……呜……他们之前因为我的事情都不找你了……呜呜……”
他说的含糊又委屈,但忙着帮忙给丈夫擦眼泪的妻子已经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飞快撇过一眼那只不起眼的朴素篮子,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个谱。
***
作为这些官员的夫人,各家的女主人也有自己的交际网,不同时期的打点不同的人物,需要和谁交好需要与谁为善,有些消息不方便在男主人的口中流过,便需要在夫人们看似若无其事的闲谈碎语中传递……这种种细节全都是要用心琢磨的,不过在此之前的芬尼亚死寂沉沉犹如一滩平静无波的死水,就算谁有这样的本事,好像也都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有了位置谁能不想往上爬?可官员没有地方发展才能,也没有位置可以创造业绩,想要换个路子往上摸索的却是连个路子都没有,芬尼亚的辉城里目前并未设置更高的官员职位,位置最高的除了王庭的那一位便是各位主事官们,没有可以依靠的大贵族,也没有掌握实权的官员,女王在此之前深居王庭从不见人,就连那位加瑞安大人也是最近才开始在人前走动的。
这是第一次,出门与那些夫人们聊天见面的时候是需要压着激动的心情反复琢磨措辞和语气,而不是和过往一般,例行公事般挂着假笑陪着聊上半天,最后带着空空如也的脑子和疲倦的身体踩着夜色回家,继续等待毫无变化的第二天。
但这一次可不一样了。
农事官夫人提起精神,她拎着一个和那天一模一样的篮子前去赴几位姐妹夫人的约会,铺垫好最初的客套官话后她就拿出了自己的篮子。
普普通通的篮子,还特意用了可以遮掩气味的道具,但农事官夫人不急不恼,她露出微笑,在几位姐妹或是茫然不解或是敷衍平淡的目光中,慢慢拉开了篮子的遮布。
“这可是我们家那位在王庭学会的吃法呢。”哈米丽若无其事地提了一句,她也不着急,但看着周围渐渐弱下来的谈话声和几张围过来比起先前显得更加真心实意的真诚笑脸,她晓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
贵夫人们凑过来,以一种过分真诚的眼神赞叹着篮子里的东西,哈米丽含笑不语,只取出里面的豆泥和烤肉,故作若无其事地分享着其中的具体做法。
这些夫人习惯了争强好胜暗自攀比,要想推行这种普通又不起眼的食材,没有人的身份会比农事官更合适;而若是想要这种食物真正在辉城推广出去,没有人比这些夫人带起的“流行”趋势更加合适。
赏赐是肯定的,可女王见了那么多的人,为何偏偏给农事官送了这些东西?
应当是有些事情,需要借他们的手去做吧。
哈米丽想着。
豆荚是内容,豆泥是做法,农事官的身份是明面上最好的掩盖,没有直接大张旗鼓的派人赏赐,而是让执事加瑞安以分享食物为由送来篮子,是为了避免引来多余的注意力和不必要的跟风,可加瑞安大人又是实实在在的王庭执事,侧面落实了女王的宽容确实存在,反而也就顺势方便了夫人宴会之间这种最为常见的委婉炫耀。
……这件事说得温和一些,是女王的体贴仁慈,用这样的手段为她的丈夫避免了一些可能的风险和嫉妒。
然而说的直白些,是将明面上的选择权放在了臣下手中,接下来他们的行为做法究竟是遵从女王意志的顺势而为还是违逆王庭的逾越之举,皆在女王陛下的一言之间。
毕竟……她什么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