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地处西域,昼夜温差极大,有阳光的时候,气候炎热,待入了夜,却又需要披上御寒的大衣。
此刻月亮高悬,青樱在庭院里找了张石椅坐下,托腮看着那一轮弯月,思绪随意飘着。
这一路,有太多夜晚,她就这样盯着月亮发呆,看着从一轮圆月到一轮弯月,又重新变成一轮圆月,方知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青樱姑娘喜欢月亮?”
“无甚喜欢与否,只是这庭院之中,也只有月亮能看了。”青樱此刻不太想搭理人,却见杨逍不知何时拿了壶酒,“若是打扰杨左使月下独酌……”
“那不如我与青樱姑娘小酌一杯?”
话赶话,青樱不由有些尴尬。
杨逍不以为意。
他将酒杯中斟满酒:“我平生所好,以前是酒,后来……以后怕也只有酒了。姑娘若不介意,我……”
青樱拿起酒杯,和杨逍碰了一下:“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我也许久未喝了。”
说完,她一饮而尽。
江湖女子虽然不拘小节,杨逍也见过不少女中豪杰,但似青樱这般喝酒却一副如同喝水模样的,只此一个。
他忍不住好奇:“青樱姑娘也是好酒之人?”
“好?”真是一个久远的词,青樱已经许久没有所好之事,所好之物了。她喝酒,不过是为了醉,醉了,就能睡着。
五十多度的白酒她都喝过,杨逍这酒虽是多年陈酿,但毕竟不是蒸馏酒,与她过往所饮过的相比,当真不算什么。
“杨左使为什么喜欢喝酒?”
“人生千百种滋味,自在酒中。”
青樱不甚理解,却想起了一句话:“有人说,酒好喝,是因为它难喝。”
杨逍轻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他重新斟满酒:“那青樱姑娘又是为什么喝酒?你这架势,绝不是初次饮酒。”
“因为……喝就喝了。”
青樱不曾酩酊大醉过,于她而言,微醺是她的极限。
不过她酒量确实也好,二三两白酒于她也不过是微微头晕罢了。她不喜欢酒,也不讨厌酒,闺蜜想喝,陪她去清吧,往往她还没喝几杯,闺蜜就醉了。自然,她也没有什么买醉的机会。
何况,她也不准自己买醉。
她太克制了。
她害怕自己失去理智,害怕失态的自己,更害怕不能接受失态自己的自己。
她不敢冒这个风险,于是只能永远用理智压制自己,安慰自己。
杨逍看出青樱兴致不高,便不再多言,两人安安静静地在月下喝酒,仿佛互相陪伴,又仿佛只是搭了个伙。
青樱的酒喝得很慢,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视线飘忽,不知道思绪去了哪里。
天色微亮的时候,杨逍道:“已经过去了大半夜,青樱姑娘想必也累了,我……”
“好,那我便回房休息了。”
知道杨逍是好意,青樱谢过之后,便放下酒杯回了房间。她并不想睡,也不会睡,只是她知道对方是好意,不忍推却,不愿做那个不识好歹的人。
回到杨逍着人为她准备的客房,青樱脱了外套,继续躺在床上发呆,直到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屋里。
真棒,你又多坚持了一天。
她努力扬起一个微笑,起床。
新的一天……姑且,算是新一天吧!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平静而又汹涌地向前奔着。不知从何时起,月下对饮成了青樱和杨逍未曾明说的默契。
不悔已经从初到光明顶、不知如何和父亲相处,到逐渐开始信赖、亲近父亲,虽然偶尔还会闹着要青樱讲故事,却也不再似最初一般还会夜半惊醒,亦或是梦见母亲惨死的景象。
虽然如此,每日入夜之后,杨逍总会带一壶酒,和青樱一起,在月下,或是喝酒,或是望月感伤。
有时候,杨逍会觉得青樱是个很奇怪的人,她看起来年轻、朝气,对不悔温柔、爱惜,平日里处事也看得出是个家教甚好的人,她的气度、学识,还有那一手非数十年不能练就的书法,无一不说明她的家境富庶,自小学艺甚多。可是夜半之时,她对月伤怀之时,又似是看遍人生,尝遍百味一般,死气沉沉,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
这种时候的青樱总是用手撑住额头,挡住他的视线,微微仰头,沉默着看向屋檐,也不知究竟在看些什么。
杨逍有一次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依稀见到她的眼角,依稀有泪光。他本想问青樱小小年纪,何故如此感伤,却在听清她哼的那似曲非曲的“白月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时选择了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那次不悔生辰,杨逍下厨为女儿煮了面,青樱便做了些点心。本就在宴上饮了酒,是以夜半的时候,杨逍见她饮了好几杯,劝了一句:“少喝些吧!”
青樱转过头,月光下,她脸颊在酒精作用下已经通红:“没关系,死不了。”
“你喝多了。”杨逍道,“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没关系,我喝不醉的。我就是这个体质,喝酒上脸,可酒量极好,你看我何曾醉过?”青樱重新为自己的酒杯斟满,“杨左使放心,我心中自有分寸,我没事,死不了。”
杨逍心中微恼,他好意关心,却被青樱屡屡用“死不了”搪塞,不由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刺耳吗?这点酒自然不致于要人性命,可……”
“对不起啊,”青樱扭过头,不愿直视杨逍,“我说话难听,如果有冒犯你的地方,很抱歉。”
青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杨逍愣了一下:“你……我只是觉得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像那天你被何太冲和班淑娴夫妇伤到,那伤口着实不浅,不悔偷偷问我,说姐姐不疼吗?你方才这样的话,是在伤害关心你的人。”
“不好意思啊,”青樱始终只留个一个侧脸给杨逍,生怕被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布满眼泪的脸颊,“我不是……”
——我不是想要拒绝你的好意,我只是觉得……
——你不必和我解释,你这种刺耳的话,只会推远关心你的人。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这么说说惯了。
——我说了你不用解释,我只是给你善意的提醒。
记忆里的场景,和眼前的一切,渐渐重叠。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不会了。”
解释的话,终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青樱想,她好像又伤害别人了。
“对不起啊,”青樱微微仰头,看着月亮,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再往下掉,“我以后会注意的。”
“你刚才说过这句了,”杨逍将青樱的酒盅添上酒,递给她,“你不必——”
他的声音在看到青樱眼角的泪光时戛然而止。
杨逍与范遥作为明教的光明左右使,聪慧早成、少年有为,被合称为“逍遥二仙”,除了因为两人在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外,还因为两人俱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投怀送抱的女子不计其数,美人落泪更是见过不知多少,但像青樱这样兀自沉默落泪的,他却的确第一个见。
“不好意思啊,”青樱随手抹去眼泪,“我不是故意的。”
“美人落泪,不知多少人想要心疼宽慰,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青樱一下子被问住了。
好像……她已经习惯哭泣是一件给人添麻烦的事情。
“如果有第三人在场,会让人误会你。”青樱道,“我的眼泪如果成了对你进行道德绑架的工具,那便是我的不对。”
杨逍不甚在意:“他人要说便让他说,你何必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青樱微微愣住。
她自小是所谓的“泪失禁体质”,常常每逢情绪稍微激动些时,都会控制不住地想哭。明明心里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值得哭的事情,自己也没有太委屈,可情绪一上来,声音慢慢就变成了哭腔。她病了时候,有时候情绪上来,眼泪就会随之涌出。如果条件允许,她会找个僻静的小角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自我挣扎,条件不允许,她就把长发散下来,在办公室里一边继续工作一边默默地流眼泪。逐渐地,她的哭泣就越发没有声响,习惯了默默流泪,然后装作开心和有活力的模样,继续着工作。
有几次,在因为工作细节与人争论的时候,她的“泪失禁体质”发作,当时在会议室里,对方那一句“我是怎么你了吗”被她记在了心里,从此,流泪被人发现后道歉,就成了她的习惯。
“你不计较是你大度,却不应该是我理所当然的原因。毕竟是我给你添麻烦了。”青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回房,“谢谢你的酒。”
杨逍看着青樱的背影,心念微动,他叫住她,第一次叫了她名字,没有加上客气的“姑娘”二字:“青樱,你很好。”
青樱回头看着杨逍,语气真挚:“谢谢你的安慰。”
杨逍看着青樱的背影回房,看着她的影子在床上躺下,将最后一杯酒喝下,忍不住抬头看了眼月亮,低声感怀:“当真是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