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其时已到了宵禁时间,诸多客栈都已经打烊,好不容易寻得一间,却只剩下一间客房。武青婴如今尚无力自保,杨逍不敢离她太远,权衡之下,他还是听从青婴的话,两人在这一间客房歇息。
两人今日忙着赶路,晚上也没吃什么。杨逍是江湖之人习惯了干粮充饥,但武青婴本就常年没有几分食欲,好不容易最近多用了一些东西,杨逍担心她今日之后又回到只吃几口食物的状态:“饿不饿?我让小二在送些吃的来。”
“不用,我不饿。”
杨逍早就料到了武青婴会有此回答,他道:“我有几分饿了,陪我用些。”
武青婴看了眼窗外的月亮:“可是这个点……”
他们进城的时候,大部分的客栈都已经打烊,这个点,灶王爷的火早就灭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杨逍笑了笑,叫来小二,给了他一块碎银,让他备些吃食送上来。这一块碎银足够普通百姓半个月的生计,小二忙别迭应声去厨房忙活。
杨逍在武青婴身边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聊聊?”
“什么?”
“聊我要怎么帮你。”杨逍看着武青婴,不愿意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青婴,你愿意吗?”
武青婴又要躲避,杨逍却没给她机会,他与青婴四目相对,耐心道:“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我……”武青婴看着杨逍瞳孔中自己的影子,那是武青婴,不是青樱。
她看了许久,道:“不管我的过去有多不堪,你都会愿意吗?我这样糟糕的一个人……”
话未说完,她又低下了头。
“那也与你无关。”杨逍不让她逃避,“那是青樱,而现在的你,是武青婴,不是吗?”
武青婴惊愕地看着杨逍。
“怎么了?”
“你……”
武青婴不知道杨逍如何知晓,更不知他知道些什么。这几日,她不是没想过与杨逍说明青樱与武青婴并非一人,但这事从何说起、如何说起便已经难倒了她。
她也不是没想过以杨逍的聪慧,或许再过些日子便会起疑。
今日她冷静下来便想起,她犯病之时情绪亢奋,言语之中露了不少破绽,若杨逍有心查证,她有太多故事掩埋不住。只不过,比起坐忘峰之时,杨逍这一路更加耐心地听武青婴说,甚少问。
她前几日亢奋之余,对周遭的感知也不如一般时候敏感,更多的是陷入了自我的世界。有时会短暂地情绪低落,又会在几句话之后恢复亢奋。
“我这几日……”武青婴如今的情绪已经稳定,她想着这些天里杨逍对她的耐心与细心,“你会不会觉得很累?”
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就是不断地自我怀疑与自我贬低;情绪亢奋的时候,又是话痨一样一句都不停。这几天里,杨逍面对她的自怨自艾耐心地劝解与安抚,面对她的喋喋不休更是耐心地把她的每一句都听了进去。她有时话说到一半,才想起似乎这话昨天也说过,但杨逍也从不打断,依然像听第一遍一样听她说;她情绪反复,明明已经从抑郁情绪中走出来一点了,可能不过吃了几口东西的功夫,她又被什么触动,眼前所见皆是悲剧。
杨逍每一次都在不厌其烦地拉她出深渊,带她看世间的五颜六色,一遍遍地告诉她武青婴对杨逍有多重要,可是……
武青婴真的不知道,她都厌恶的自己,真的不是杨逍的拖累吗?
“如果说累,大概我唯一觉得累的就是我不像你学富五车,我只能告诉你世间有多好,可我没有那么多精彩可以说给你听、带你去看。”杨逍握着武青婴的手,“我其实很担心,我翻来覆去只能告诉你‘有我在’,可说多了,你要不信了怎么办?”
“我信!我知道你不是敷衍我。”武青婴道,“你感觉得到你说的话是敷衍我,还是发自真心。”
“他敷衍过你?”
似乎谈得多了,杨逍说起“他”这个人的时候,也自然多了。
他知道,武青婴一定是有过极其想找人倾诉的经历,只是无人可以诉说,于是她只能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再久而久之,不倾诉、不依赖就成了她的习惯,以至于到如今,当他鼓励青婴试着倾诉、依赖的时候,她会隐隐不安。
“他姓段,长我……”武青婴努力想要回忆起那个人的年纪,却突然发现,曾经记得清楚的信息已经模糊,“十多岁,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妹妹,我没有兄长,他妹妹不在身边,相处久了,我把他当哥哥,他说,他把我当妹妹。”
“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曾经因为一些事情,我们朝夕相处。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能见到对方。有好多次,我对他态度很糟糕,也许就是随口的一句话,我就会变得十分愤怒。或者说……”
武青婴陷入回忆:“或者说,我只剩下愤怒这一种情绪。这样一段时间之后,我意识到不对,我和他道歉,和他说对不起,和他说我会去找医生看病。其实我是怕的,我怕自己真的病了,怕自己无药可救,又怕自己承受不了这一切的后果。我不需要他陪我,我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我那个时候,只想要有一个人告诉我——告诉我别怕,告诉我我没有被全世界抛弃,告诉我去看医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理睬,就像不曾看见一样。”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了,武青婴浑然不觉,“有一次,我站在高处,看着脚下的一切,在跳与不跳之间徘徊。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跳,可是我的情感……我真的好累,累到坚持不住。我只听到全世界对我的否定,对我的唾弃,对我的谩骂,脑海中想到的,是我那几日和他的争吵。我向他求救,我想听一句夸奖,一句就好,告诉我我没有被全世界抛弃就好。他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问了我三个字——怎么了。我看着那三个字,我开始质问自己凭什么要求他理自己。”
杨逍伸手为武青婴拭去眼泪:“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没能早点遇见你,哪怕过去不曾遇到,在坐忘峰的时候,出于朋友之谊,我也应对你多关心几分。”
武青婴忍不住笑出声,杨逍和青樱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杨逍怎么可能遇得到青樱呢?即便遇到,可曾经的杨逍,与她也不会有交集。
杨逍有几分不知所以,他正想问青婴为何发笑,却听小二的脚步声上楼,他开门取了食物,回头却见武青婴的目光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不知看向哪里。
“青婴?”
武青婴看着杨逍手中还冒着热气的两碗面,站起身来。她就站在杨逍身边,看着他将手中的食盘放到桌上,轻声道:“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杨逍以为自己听错了:“嗯?”
武青婴的勇气稍纵即逝,她低下头,看向桌子:“这面要趁热吃。”
杨逍从武青婴的反应中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太清楚青婴说出这话需要多少勇气,伸手将她抱住:“青婴,我不会不理你。”
“不会烦吗?”
“不会。”
武青婴靠在杨逍的胸口,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杨逍。”
“我在。”
“你会一直在吗?”
“除非我死了,或者是你不需要我了,否则我决计不会抛下你。我想你好起来。青婴,”杨逍一字一句说得诚心,“你愿意为我努力活着的,对吗?”
武青婴没有吭声,只是任杨逍这样抱着。
这个怀抱,真的很温暖,她真的很想靠。
过了很久,久到桌上的面已经坨了,杨逍也没有催促,依然抱着她。
武青婴终于动了动。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杨逍,声音很闷,但却很坚定:“我答应你,我要好起来。”
她顿了顿,又道:“我一定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