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放生池边缘有一大圈泥坡,池水在最中间的位置。
因为离水区比较远,危险性不大,所以周边的围栏建地很矮,只是一个提示众人不要跑进放生池玩闹的作用。
井甘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来得及控制轮椅停下来,就已经撞上围栏,翻了出去。
周围有人瞧见这一幕,惊呼出声。
“有人掉下去了。”
“早上才掉下去一个小孩,下午又有人摔下去。”
“你说会不会是观音娘娘……”
“别乱说了,走吧走吧。”
“……”
井和和旁边的小朋友要了鱼食,正兴趣盎然地给乌龟扔食,听见周围人的惊呼声才反应过来,只看见井甘连人带轮椅摔在泥坡上,然后往下划了一段路,在池水边停了下来。
过往的记忆瞬间从脑海中冒出来,井和瞬间从头凉到脚,脸色煞白。
他愣了一下才大叫一声,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长腿一跨便跳了进去。
“甘甘妹妹,甘甘妹妹……”
井和边哭边喊着,脚踩在潮湿滑腻的泥坡上,差点打滑。
张着双臂平衡身体,一步一步跑到了井甘身边。
“甘甘妹妹,你没事吧,痛不痛,痛不痛,呜呜呜……”
井和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流,蹲下来把井甘往池水外面拖,拖了半天却没有推动。
井甘提醒他,“系带,我被系带绑住了。”
“喔,我,我给你解开。”
眼泪把视线都模糊了,井和用脏兮兮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往井甘腰间去解系带,解开系带这才将她顺利拖出来。
其实这个池水并不深,而且滑到池水边上就停下来了,只是打湿了衣服而已,并没淹着,也没受伤。
但落水的经历是井和的阴影,一见她掉进水里,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井和嘴里不停嘟囔着,“没事,没事……”
像念咒语一样,边喃喃自语边去抱井甘。
可他此刻情绪不稳,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只能抓着井甘的胳膊往外拖。
这个动作虽然很狼狈,但终究还是把井甘顺利带回了岸上。
“甘甘妹妹别怕,别怕,大哥在,大哥在……”
井和四肢并用地跟着爬上岸,一把就将井甘紧紧抱在怀里,浑身都在颤抖。
井和回抱着他瑟缩的脊背,柔声安慰,“我没事,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是大哥救了我,大哥真厉害,大哥太棒了,谢谢大哥!”
井甘耐心地安抚着他受惊的情绪,和上前安慰的路人们道谢。
兄妹俩就这么拥抱了一会,井和这才渐渐平静下来,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
将井甘撞进河里的几个孩子被大人牵着来道歉,几个孩子调皮捣蛋地你追我跑,顾眼前顾不着身后,一个没注意就把她撞下去了。
幸好她没什么事,否则事情就大发了。
这井小姐县城的人都是知道的,和县衙老爷、捕快都交好,要是执意找他们算账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几个大人想到方才的惊险一幕就后怕不已,想到可能引来的麻烦又是满脑子官司,捏着各家孩子的耳朵好一通训斥。
井甘心情好,见孩子们已经长了教训就没再多计较,只提醒孩子们以后注意安全。
几个大人如蒙大赦,不停和井甘道歉,让孩子给她道歉。
井甘摆了摆手,却是听到远处正殿方向几个人激动的议论声。
观音像回来了——
不少人听到消息都往正殿方向跑。
井甘拉着大哥的袖子,催着他道,“你看我们像两个乞丐一样,身上好臭,不舒服,我们快回家洗澡好不好?”
井和的眼泪还没完全止住,沾满泥污的手又往脸上抹了一把,脸蛋立马更花了。
“好,我们回家。”
说完站起来看了眼还在池水边没捞上来的轮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井甘看出他不敢再下去了,便道,“我们先回去,轮椅让林木来拿好不好?”
井和脸上的纠结瞬间烟消云散了,咧起嘴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他背对着蹲下身子去拉井甘的手,“大哥背甘甘妹妹回家。”
可拉了半天没能把她拉到背上。
犯错小孩的父母见状连忙上来帮忙,把井甘扶到了井和背上。
井和撑着膝盖直起身来,扣着井甘的膝窝将她往上颠了颠,踩着稳稳的步子回家去了。
井和井甘变成两个泥人回来,自然引起了一阵兵荒马乱。
孙小娟边给井甘脱脏衣服,边扯着嗓子叫径儿烧水。
一转过头便板着脸问井甘去干什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井甘只是简单说不小心掉进了放生池里,还好边上是一圈泥,池水也不深,并没受伤。
不过大哥应该受了惊吓,今晚上可能会睡不好。
孙小娟又心疼又气恼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不让人省心。我就说你以后少出门,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去办,或者把人叫家里来也一样,非得到处跑。”
井甘不说话,只安静地听她关心的唠叨,脑子却在出小差想着其他的事。
烧好水先让井和洗了澡,他洗得快些,之后再是井甘。
小小的身体泡在温暖的木桶里,被摔地僵硬发酸的身体似乎都缓解了许多,舒服地忍不住长吁了口气。
等孙小娟出去给她拿干净衣服的空当,迫不及待地将图书馆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因为是从池子里摸出来的,上面还沾着淤泥和水草。
她被摔到池水边后无意间摸到了这东西,看了一眼瞬间就懵了,匆匆扔进了图书馆里。
她把它放进水里晃了两下,洗去泥土,瞬间露出本来面目。
井甘没想到,自己在正殿里找了几次都没找到的东西,无意间就这么撞到了她手里。
她这也算是无心插柳。
井甘细细端详着手里的东西,做成手表的样子,中间一个液晶显示屏,两边是皮革腕带。
井甘已经一年多不曾见过液晶显示屏了,此刻盯着那屏幕竟有片刻的恍惚。
穿越前的人生似乎已经成了十分久远的事,不知不觉她已经彻彻底底融入了井甘的人生。
井甘看着屏幕上那些闪动着的看不懂的图标,虽不清楚各代表什么意思,要如何操作,但已经猜到它的用处。
这就是个远程遥控器。
怪不得观音像会毫无预兆的突然消失,即使没有人靠近拜访观音像的台子。
原来是有人触碰了远程遥控器的缘故。
方才摔下放生池的时候,井甘听岸边有人说起,早上才有个小孩也掉下去过。
可能就是那小孩偶然触碰到了遥控器,观音像才突然消失。
井甘又摔了这一趟,也好巧不巧摸到了它,所以观音像又出现了。
如此也就能解释留仙县三大奇景之意的隐身观音像,总是突然消失突然出现的根本原因。
就看什么时候有人掉进放生池,还要凑巧能碰到这遥控器。
这机率说大大说小小。
那放生池水不深,边上还有一圈泥坡,围栏更是形同虚设,经常有调皮的孩子偷偷跑下去抓鱼抓乌龟玩,总会碰上的。
现在遥控器在她手里了,就差最重要的主体。
井甘已经有些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隐身术啊,这也太酷了!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夜色撩人,满天星星包围着月亮,将天幕点缀地明亮闪烁。
井家人团聚一桌享受着壹蝉居的大餐,吾儿后宅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杨今安之父杨群先满含热泪地打量着面前的俊朗少年,伸出指尖微颤的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对上他冷淡疏离的表情,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声音哽咽地道,“像,真像,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殿下见到你长成如今模样,该是多么欢喜啊!”
杨今安瞧着自己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嘴角僵硬地往上扯着,表情十分微妙。
你还是我那个钢硬如铁板、男儿流血不流泪的爹吗?
你眼睛里那是啥,别告诉我是眼泪。
你居然还有眼泪。
我是不是瞎了?
杨今安心里万马奔腾,难以接受自己父亲这不为人知的感性一面。
从小到大他爹永远板着一张冰块脸,几乎没见他笑过,更别说看他哭。
现在居然哭了,而且看着阿兰的眼神那叫一个温柔似水——
若是嘴里有水,杨今安觉得自己肯定会喷出来。
他居然从他爹眼里看到了温柔,这怕是要天下红雨了吧。
“这些年让你受苦了,孩子。是表舅不好,没能早点找到你,让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杨群先说着说着眼眶又湿润了,声音都带了些鼻音。
“你别担心,回了京城我们就找太医院的太医给你看伤,肯定能把你眼睛和喉咙治好。
当年掳走你的安怀公一家已经全数灭族,你生死不明这些年殿下一直自责悲痛,深居佛堂,如今终于等到与你团聚的日子。老天总算开眼了。”
杨群先含笑叹息,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终于苦尽甘来。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京?要不就明天一早,你们也好早些母子重逢。”
杨今安坐在一边瞧着今天格外不一样的自家爹。
他是来确定阿兰真假的,听这意思光瞧阿兰这长相,就已经确定身份没错了?
杨今安是许多年不曾见过殿下,不清楚这母子俩到底有几分像,不过回京这事……
他看向阿兰,见他听到回京,眉头果然微微蹙了蹙。
不回。
阿兰手指在手边茶杯里沾了一下,在桌子上写下这两个字。
杨群先愣了一下,“为何,你还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比不上你们母子团聚重要,殿下盼你都盼了八年了。你要有什么事交代给今安去办,我们明天就回京。”
杨今安看好戏似地,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爹果然还是他爹,脾气刚硬,说一不二,方才那短暂的感性温柔不过是错觉而已。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狠狠打脸了。
就见阿兰在桌上又重写了一遍:不回。
写完立马扭头就走,脸色明显不好看,十分倔强。
杨群先硬气了不到片刻的脾气瞬间就软了,拉住阿兰的胳膊不让他走,好言好语地问。
“为何不回去,你总要给个理由吧。还有什么事比见你母亲还要重要?”
阿兰沉默着半晌不说话,杨群先又想劝劝,却见阿兰又走到桌边,沾水写了三个字。
三个月。
“三个月?这什么意思?”
阿兰往杨今安的方向指了一下,杨群先便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方才和煦如春阳的目光也一瞬间严肃起来。
杨今安愕然地张了张嘴,他爹还会变脸呢,以前怎么没发现。
“阿兰说的三个月什么意思?”杨群先语气冷硬地问。
“这个……”杨今安想了想,而后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他应该是说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再跟我们回去。
之前我就和他说过,我是游学出来的,最多帮他瞒着三个月,三个月后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会把找到他的事告诉家里。”
杨群先回头看向阿兰,又换了尽量温和的声音问,“是这个意思吗?”
阿兰点了下头。
杨群先蹙着眉,明显不赞同,但也没有立马强硬的拒绝。
“非得三个月之后才回去吗?”
阿兰又写下三个字——五个月。
杨群先连忙答应,“那还是三个月吧。三个月后刚好就进入年关了,正好双喜临门。”
杨今安感觉自己今天真是活久见,今儿这情况换了任何人,他爹早就丢下一句‘不回也得回’,甩头就走了。
然后第二天不管对方乐不乐意,绑也要把人绑走。
但今天的爹实在太有人性了,人性地不像人!
不仅尊重他人的意见,还耐心地求商量,求商量不成主动服软,连语气都那么温柔。
杨今安感觉自己的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能享受到爹的这种态度啊!
怕是只有梦里吧。
阿兰回茅草屋休息,杨今安亲自陪他,把他送到屋就准备离开。
阿兰适应力很强,只要把需要的东西所在的位置告诉他,根本不必随时守着。
“明天就该回去了,早上我送你去武馆。”
阿兰没回应,头也没回一下,杨今安知道他听到了,跨步要走,一个丫鬟正好端了一碗热喷喷的皮蛋瘦肉粥进来。
“这是杨大人吩咐给阿兰公子送来的,说阿兰公子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喝点热粥好休息。”
杨今安啧了一声,“我爹还真是贴心。”
那语气竟有些酸酸的。
丫鬟把粥端到阿兰面前,不知怎么脚突然绊了一下,整碗粥直接扣到了阿兰的胸口上。
“对不起,对不起,阿兰公子赎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丫鬟一下子跪在地上,用力地磕头告罪。
杨今安连忙上来将阿兰的衣服解开,还好粥是温的,并没有烫到。
不过里里外外的衣裳都被浸透弄脏了。
“还不去打水给公子清理。”
“是,是……”
丫鬟连连应着,退身出去。
杨今安还要继续帮阿兰脱剩下被弄脏的衣服,手腕却被他抓住,拿开,然后自己有条不紊地解起扣子。
那意思分明是他可以自己来,不用帮忙。
“你自己能行吧?我就先出去了?”
阿兰点了下头,很快就把衣裳脱完了,上身赤裸,只穿着裤子。
杨今安已经从屋里出来,一扭头竟发现自家爹就站在屋子的窗户边。
窗户向上掀开了一条不大的缝,杨群先站得位置正好能将阿兰看得一清二楚。
杨今安瞳孔一点点放大,下巴差点惊得掉下来。
他走上去,不敢置信盯着自家爹,下意识压低声音问,“你在这干什么呢,偷看人脱衣服?”
杨群先冷冷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又转回目光,认真的盯着屋里准备脱裤子的阿兰。
“皇室身份容不得分毫差错,我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杨今安顿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爹已经相信阿兰就是殿下的儿子,原来还是要亲眼看了证据才能彻底确定。
殿下之子生来尾椎骨上便有一块形似蝴蝶的胎记,这么多年杨家就是通过这块胎记来寻找失踪的王澧兰。
所以最初阿兰半夜闯入吾儿,拿出写着‘尾生蝶’三个字的纸条时,他才会那么震惊。
王澧兰尾椎骨有块蝴蝶胎记这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父子俩在这说着话,丫鬟已经打好水回来。
杨群先也转身离开了茅草屋。
杨今安从那窗缝往里望了一眼,阿兰已经重新换上了干净衣服,啥也瞧不见。
他小跑着追上杨群先,好奇地问,“怎么样,瞧见了吗,有没有胎记?”
杨群先面色一如平常的严肃,看不出情绪变化。
但他开了口,用极认真的口吻对杨今安道,“这三个月你要好好照顾着阿兰,他是殿下的命,可再不能丢了。”
杨群先已经走远看不见身影,杨今安还站在院子里,回头望眼茅草屋的窗户,目光悠悠。
看来不久京城就要热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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