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怒嚎,暴雨如注。
一彪骑士,在风雨之中策马狂奔,豆大雨滴扑面生痛,无论人马,几乎都难以睁眼。
但没人敢稍微放缓马速。
纵然眼睛只能眯成一线,视野一片模糊,仍自拼命踢夹马腹,催策马儿跑得更快一些。
唏律律!
忽然,一匹骏马前蹄踏入泥坑之中,泥浆四溅之际,马蹄咔地折断。
马儿悲鸣一声,庞大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腾空而起,一个倒栽葱,轰然撞倒在地,滑出丈许之远,抽搐两下,一动不动。
只这一下,马儿便摔断了脖子。
所幸马背上的骑士反应甚速,在马失前蹄之时,便已两脚一踩马蹬,冲飞而起,斜掠开去,稳稳落地。
落地后,回首看一眼已没了声息的马儿,骑士眼中闪过一抹悲意。
但他没时间缅怀伴随多年的战马,铿啷一声拔出长刀,决然低吼一声:
“你们走!”
倒拖长刀,迈开大步,向着后方一片急速追来的黑雾冲去。
那是一片漆黑如墨的浓雾,贴地疾飞,迅如奔马,翻腾扭动之间,宛若一头狰狞的魔兽。
这一队在风雨中疾驰的骑士,便正是被那黑雾追逐,不得不冒着暴雨亡命奔逃。
而此刻。
失却坐骑的骑士,并没有选择跳到同伴的马背上,与某个同伴共乘一骑。
因为这一来,只会拖累同伴马速,教两个人一起赴死。
他选择冲向那黑雾,用自己的生命,为同伴们多争取一些……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逃亡时间。
同伴们没有放缓马速。
甚至没有人回头多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在继续前行。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在心安理得甚至窃喜于有人断后。
每一个闷头奔逃的骑士眼中,都透出丝丝悲愤的血色。
有的骑士脸颊抽搐着,牙关紧咬着,眼角已溢出热泪,又迅速融入满面的冷雨之中。
落马的骑士倒拖长刀,面向黑雾,与骑队背向而行。
双方的距离迅速拉开。
很快,骑士便冲入黑雾之中。
金铁交击声、低吼咆哮声、利刃入肉声响起。
不过短短三两个呼吸,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只被阻挡了三两个呼吸的黑雾,继续前行,追逐骑队。
黑雾过后,骑士阻截它的位置,几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尸体,亦无鲜血。
只有一截倒插在泥浆里的断刃,诉说着有一位勇士,曾在此地舍生赴义。
骑队仍在披风沐雨狂奔飞驰。
但雨中纵马,凄风冷雨不仅让人疲累不堪,还迅速带走了马的体力。
再如何拼命鞭策战马,马儿们的速度,还是不可避免的缓慢下来。
而后方的黑雾,则一直保持着匀速,紧缀在骑队之后。
当骑队速度减缓,黑雾与他们的距离,也便越来越近。
“留下四人。”
骑队中,有人低声开口。
声音平静,似冷漠无情。
骑队后方的四位骑士毫不犹豫飞身下马,拔出长刀,并成一排,转身面向那翻腾扭曲着飞掠而来的黑雾。
没有人回头看他们一眼。
只余不到十人的骑队,收拢那四匹空马,毫不停顿地继续飞驰。
但这四位骑士毫无怨言。
惊雷又起,闪电破空,映亮他们坚毅如铁的面容。
杀!
四位骑士低吼如雷,倒拖长刀,冲向那翻腾的黑雾。
当他们没入黑雾。
激荡的金铁交击声、狂怒的低吼咆哮声、瘆人的斫骨破肉声,再次自黑雾中响起。
不过七八个呼吸,所有的声音,又一次戛然而止。
黑雾再次向前飞掠而去,原地仍未有尸体、血渍残留,只几块兵刃碎片,落在泥浆之中,很快便被雨水淹没。
“门主……”
前方骑队,有人大吼:
“不能再逃了,回去跟那妖魔拼了吧!”
“不能停。”
那平静而冷漠的声音淡淡道:
“牺牲了数十个兄弟,好不容易将那妖魔引开,怎能一拼了事?继续走,将它引得越远越好。”
“可是……”
“没有可是。”那平静而冷漠的声音低沉道:“刘玄德带着五千多百姓……我们若不撑久一点,让那妖魔赶回去……那么多百姓,恐怕无一能活。”
有人发出不甘的嘶吼,但没人再提议返身拼命。
所有骑士,咬紧牙关,两眼喷火地继续飞逃。
而那团黑雾,不知不觉,距离他们,又只有百丈不到。
这时,忽有骑手低喝一声:“门主,前方有人!”
轰隆!
一匹黑马骤然加速,冲到骑队最前,马上骑士凝目望去,犀利目光穿透风雨,看到前方百余丈处,正有两人站在一座小丘之下。
那两人,一个是锦衣玉带,金冠束发,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的公子哥。
一个是身着华美长裙,外罩绣甲,腰缠长鞭,修长婀娜,面笼轻纱的女子。
那女子虽难窥真容,但只看那双仿佛蕴含着幽深夜空、璀璨星辰的眼眸,便予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令人深信她那面纱之下,必藏着倾世无双的容颜。
她俏立风雨之中,修长白皙的玉手,撑着一把油纸伞,为那公子哥遮雨。
她自己大半身子,倒暴露在风雨之中。
可雨水落向她时,便像遇到了一层无形气罩,尚未及身,便已斜斜滑开。
那女子俨然滴雨未沾,连一根发丝,都未曾被浸湿。
荒郊野岭,阴风大雨。
华服公子,倾世丽人。
这样的组合,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机,无不透着诡异。
所以……
他们是人是魔?
骑队疾驰间,离那对伫足山丘下的男女越来越近。
领头的骑士,紧盯着那对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女,右手不觉握紧了挂在鞍上的丈二长枪。
那对男女,亦是静静看着他们,眼神之中,隐隐有些好奇。
但很快,他们便移开了视线,望向骑队后方,那片越追越近的黑雾。
当他们移开视线时。
领头骑士紧绷的心弦不禁陡然一松,强大的灵觉,甚至让他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微妙的安全感。
安全?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正诧异时,骑队中忽有人对那对男女扬声大喝:
“快走,有妖魔!”
“来不及了……”有骑手低叹。
就在这时,领头的骑士,看到那华服公子哥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轻轻一拂袖,一道青光激射而出。
领头的骑士猝然一惊,手掌不觉又握紧了长枪。
可那道青光,并非向他们扑来,而是落入了后方那团黑雾之中。
紧接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嘶吼声、撞击声,以及仿佛钢铁扭曲崩裂一般的刺耳声响,便自后方黑雾中传来。
地面轰然震荡,像是变成了起伏不定的海面。
众骑手座下本就疲惫不堪的战马,终于再难保持平衡,纷纷嘶鸣踉跄着,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可能被震倒。
众骑手一时大惊,竭力稳住战马,却也再难放马奔腾。
有骑手回头望向黑雾,顿时瞳孔一缩,颤声道:
“那是什么?”
众骑士,包括那领头的骑士,闻言回头望去,就见那团吞噬了他们数十个兄弟的黑雾,此时竟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一头足有近二十丈长,头生华美肉冠,背生棘刺的青鳞巨蟒,正在黑雾之中翻腾撕咬,喷吐炽白寒流。
时不时就有一头银白色泽,仿佛钢铁铸就的骷髅,自黑雾之中抛跌出来,尚未落地,便已轰然粉碎。
“妖,妖魔内讧?”
有骑手咽下口唾沫,艰涩说道。
领头骑士却霍地回首,望向山丘下那对男女。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那华服公子哥收回投注在青鳞巨蟒上的视线,对他颔首微笑。
这微笑,令人安心。
领头的骑士深吸一口气,忽然发声:
“邪异门主厉若海,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邪异门主,“邪灵”厉若海?
倪昆看着黑马上,那手握丈二红枪,脊背笔挺,面容俊美无俦的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这里是东胜神洲。
是已被域外天魔彻底俘获,作为天魔试炼之地的世界碎片。
从性质上来说,跟前世仙侠中,那些修仙门派的宗门试炼地似的。
既如此,轮回世界中的人们,竟也会乱入穿越到此地?
这事儿,玄奘法师可没跟我说过,真不靠谱。
倪昆心里吐槽着,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
“本公子倪昆。”
又一指那将黑雾撕扯得七零八落,将一头头银白骷髅碾成粉碎的青鳞巨蟒,“那是我家养的蛇。厉门主,请问那黑雾中的骷髅,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养的蛇?
能豢养如此厉害的大妖,这位自称倪昆的公子哥,究竟是何来历?
难道,也是如那些不时出现,肆虐一番,又消失无踪的魔头一般?
可是,他的气质,跟那些魔头,似乎截然不同。
就连那青鳞巨蟒的气息,也不似普通妖魔,没有那等凶戾血腥的感觉。
厉若海心中惊疑。
但他终究曾是一方黑道霸主,决断力十足,脑中一刹间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也是不动声色,冲倪昆抱拳一揖:
“那妖魔乃是‘白骨夫人’座下大将,吾等被它盯上,已有数十兄弟葬身它手,甚至被它炼成了傀儡……”
白骨夫人?
白骨精?
那可是个熟人……哦不,熟妖啊!
可是玄奘取经,乃是从南瞻部洲出发,前往西牛贺洲。
白骨精当是西牛贺洲的妖魔,怎会出现在东胜神洲?
倪昆眉头一扬:
“白骨夫人又是何来历?”
听倪昆这么一说,厉若海心中更是惊疑,白骨夫人这等有名妖魔,他居然不知道?
外地来的?
又或者……
和自己等人一般,来自“异世”,且初来乍到?
心中动念间,厉若海口头却是不慢,沉声道:
“那白骨夫人,乃是一副骷骨修炼成魔,具体来历不知,只知她是一尊魔头的侍妾,长年为那魔头捕捉血食,供其修炼魔功。
“那追逐我等的黑雾,便是白骨夫人麾下大将,千骨人魔。其本体乃是一团尸雾,却可将所有被它吞噬之人,纳入尸雾之中,化为骷骨傀儡……”
刚说到这里,青鳞巨蟒与黑雾交战处,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大地重重一震,溅起数尺高的泥浆。
厉若海等人座下战马,亦被震得四蹄发软,哀鸣着跪倒在地。
众骑士连忙飞身下马,安抚坐骑。
厉若海也只得暂停说话,提枪跃下马鞍,单手撑着马肩,助爱马“蹄踏燕”稳住身形。
同时又向战场那边望去,就见那黑雾已然彻底溃散,地面之上,七零八落散布着不下数百具银白骷髅,或是散成一地碎骨,或是扭曲得不成形状,或是干脆冻成了冰晶,被那青鳞巨蟒尾巴轻轻一扫,便崩成一地冰屑。
见到这情形,众骑手皆是一脸震撼,就连素来冷静,即使绝境之中亦能面不改色的厉若海,眼中亦闪过一抹震惊。
没有想到,那一路死追他们两三百里,吞噬了他们数十兄弟,看上去不可战胜的“千骨人魔”,竟然就这么死了。
不仅其骷髅傀儡悉数被毁,那号称几乎不会被杀死的尸雾本体,亦彻底烟销云散。
而击杀了千骨人魔的青鳞巨蟒,看上去竟然毫发无伤,连一块鳞片都没有脱落。
震撼震惊之余,众骑士心里又大是解恨。
再想到被黑雾吞噬的数十个兄弟,这些生死关头,都面不改色的汉子,竟忍不住雄躯震颤着,发出啜泣之声。
“别哭。”厉若海低声道:“莫让恩公看了笑话。”
说完,将丈二红枪往身边泥地里一顿,双手抱拳,冲着倪昆深深一揖:
“多谢恩公,救我等性命,为我等兄弟报仇雪恨!”
众骑士也纷纷抱拳深揖:
“多谢恩公,救我等性命,为我等兄弟报仇雪恨!”
倪昆也没说什么“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厉若海等人死了数十个兄弟,再说“举手之劳”,就未免对不起他们兄弟们的牺牲。
当下正色说道:
“厉门主勿需多礼。生而为人,撞见妖魔肆虐害人,自当拔刀相助。话说回来,厉门主你们为何会被那千骨人魔盯上?是要掳你们去给那白骨夫人侍奉的魔头作血食么?”
“我等……”厉若海沉吟一阵,正自组织语言,瞳孔又是微微一缩。
却是看到那头长达二十来丈的青鳞巨蟒,体型骤然缩小,转眼就变成一位身披青色紧身鳞甲,体态修长的美貌少女,摇曳生姿地向着倪昆行去。
小青原本只能化为十丈巨蟒。
但服食“龙元”之后,她修为暴增一大截,且龙元元气,对她血脉似有特殊的激发效果,令她不仅体型暴涨,可化身二十丈青鳞巨蟒,身上更是出现了一些蛟龙特征,脊背生出一排三角形棘刺,头上亦长出一副华丽肉冠。
更妙的是,她修为已然彻底稳定下来,再不像从前一般,一激动就会半身化为蛇尾。
看到小青化为人形,厉若海心中一时大为震动:
“化形如此完美,身上竟无半点妖魔特征,看上去与人类毫无区别……浑不似那些小妖,或兽头人身,或人头兽身,或四肢为禽兽爪蹄,或臀后拖着尾巴……此妖修为,怕不在那白骨夫人之下!难怪能彻底杀死千骨人魔!”
他灵觉甚是敏锐,并未从那青鳞巨蟒化形的少女身上,感知到丝毫血腥暴戾的气息,直觉此妖当是个不吃人的妖精。
而倪昆与他身边那位撑伞女子,气息纯净清澈,感觉也不像坏人,甚至可能是初至此地,对此间情形不甚了然的“异世”修士。
但有些妖魔极擅伪饰,厉若海并不敢保证,自己的灵觉感知便是准的。事涉数千人命,对自己的判断不敢尽信之下,厉若海又岂敢轻易将实情相告?沉吟着说道:
“我等也是运道不好,恰撞上那千骨人魔出来觅食,被其一路追杀至此。若无公子及时援手,我等恐怕都将被那千骨人魔吞噬,被其炼成白骨傀儡……”
倪昆神魂强大,心灵剔透,一下就看出厉若海所言不尽不实。
但他知道自己与貂蝉出现得蹊跷,在这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岭,碰到自己与貂蝉这等打扮之人,任谁都要心里打突。
更何况他还养了小青这么一头单是体型,就足以将人吓死的大妖?
当下也不计较厉若海的防备,只对他微微一笑:
“妖魔已除,不知厉门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厉若海看一眼那遍地的银白骷髅,冷厉眼神中,闪过一抹伤感:
“那些骷骨傀儡中,有我邪异门兄弟。虽然现在都已经分辨不出……但总不能任他们曝尸荒野。接下来……我等欲先将这些尸骸收敛。”
倪昆点点头,说道:
“我们却是还要赶路。既如此,厉门主,我等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说罢对着厉若海等人微一颔首,带着小青、貂蝉转身离去。
看着倪昆三人洒脱离去的背影,厉若海心中不禁一阵惭愧。
这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他却虚言以对,这教他怎能不愧?
不过与数千无辜百姓的性命相比,个人这一点愧疚,也就无足轻重了。
目送倪昆三人身影没入风雨之中,厉若海招呼一声,与剩下的门中兄弟们,收敛那遍地的白骨。
“公子,那厉若海没说实话。”貂蝉轻声道。
“嗯,我看出来了。”倪昆淡淡道:“不过咱们这样子,惹人怀疑也是正常。更何况小青又那么吓人。”
小青不屑地撇撇嘴角:“嘁,他们也不想想,若我真想对他们不利,尾巴一扫,统统都要被我碾成肉泥。”
倪昆笑了笑:“若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呢?”
貂蝉道:“公子的意思是……”
倪昆道:“玄奘法师虽然提供了大致情报,可许多细节,他也不甚明了。咱们初来乍到,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需得找人打探一二。
“厉若海等人遭逢大难,此时防备之心甚重,就算咱们救了他们性命,他们为了更大的目标,只怕也不会与咱们说太多实情。
“所以等下便暗中跟上厉若海,瞧瞧他们去往何方吧。希望能找到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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