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尼·希尔担任侧写师时得到的诸多教训中,其中一课就是:准备工作永远不会是白工。他与卡萝很难在这些满是灰尘的警方档案库层层书架中找到热忱,但是他们两人都晓得,仔细留神彻底搜查档案有多么重要。钻研每一份能找到的信息虽然单调沉闷,可是若想对凶手做出正确的描绘,这是必不可少的,就如同侧写工作所需要的天赋,有些人似乎是与生俱来。一个人单打独斗绝不可能成为好的侧写师。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看错了里昂。东尼原先认为他喜于炫耀表现,而他在训练习作中所提出的肤浅看法证实了东尼的偏见。不过,里昂要么因为在队友面前丢脸而学到教训,要么是属于那种难得认真一次的人。不管究竟他是哪一种人,当东尼与卡萝花了一整天做完与里昂一样的事情后,东尼自认无法从他所做的工作中挑出毛病。
两个钟头后,东尼与卡萝几乎同时瘫在椅子上。“看来里昂一点细节也没漏掉。”东尼说。
“看起来是那样没错。但是如果我们打算跟主导这个案子的人谈谈,我们得自己先了解情况。”
东尼静静地说:“我真的很感谢你在这件事情上的帮忙,卡萝。”他将报告拍打成整齐的一叠,“你原本不必给自己找麻烦的。”
她的单边嘴角抽了抽——可能是微笑或一丝痛楚,然后只说了一句,“是啊,原来你知道啊。”她没说出口的是,他们都晓得她永远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无论是私事或是公事。而卡萝也知道,他们似乎已经找出一条能让彼此保有自身完整性的界线。假设两人都留在界限内,上述的感觉是他们相互共有的。
“你确定你能从纵火案的调查中抽出时间来吗?”东尼理解卡萝没说出来的话指的是什么事。
她将报告堆放在档案箱里,“如果会出什么状况,也是晚上的事。那可能会是你借宿我的客房得付出的代价喔。”
东尼风趣地说:“我想我刚好负担得起。”他跟在卡萝身后来到服务台,将档案还给一名看似年近三十,但有点娃娃脸的制服警察。
卡萝朝他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官——史考特警司?我想他现在已经退休了吧?”
“十年前就离开啰。”男人说,一边举起沉重的箱子,准备往架子深处走去,将东西归回原位。
“你晓得我上哪儿能找到他吗?”卡萝试着将对方唤回。
透过无数的架子传来的回答变得很模糊,“他住在布克斯顿外,一个叫做史登达女爵的地方,那里只有三栋房子。”
他们花了几分钟才搞清楚如何前往史登达女爵,那个地方显然在地图上找不到,而他们又花了三十五分钟开车到达目的地。“他没骗人。”东尼说。此刻他们行至一条单行道的路底,围绕中央草皮的三条环路汇合在此。一栋安妮皇后时期的老旧大宅第矗立在他们面前,左边则是两栋有着沉重板条屋顶与厚石灰墙的长型矮屋。“你觉得会是哪一间?”
卡萝耸耸肩。“不是宅第,除非他有收贿。伊尼,蜜尼,麦尼哞……”她数到了位于右边的那一栋。
当他们越过草皮时,东尼说:“你带头。比起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会比较愿意为警察开门。”
“即使我是个女的?”卡萝讽刺地问。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们就看着办吧。”他推开一扇干净时髦的彩绘大门,门随后安静地自动阖上。小径由鱼脊砖砌成,砖间空隙没有一根野草生长。东尼提起铁制黑色门环,然后放手让它落下。敲门声在门后回荡。随着声音的消逝,沉重的脚步逐渐向前门移动。门扉开启,显露一位体格壮硕的男人,旁分的铁灰色头发闪闪发亮,上唇留着修剪整齐如牙刷般的胡子。他看起来像被强迫离职退休、受女戏迷崇拜的四十几岁男演员,卡萝一边想一边忍着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想找前任警司史考特先生。”
“我是高登·史考特。”他说,“你们是?”
困难的地方来了。“我是东约克郡警局的卡萝·乔登总探长,长官。而这位是国家侧写特别小组的东尼·希尔博士。”出乎她意料地,史考特的脸愉悦地亮了起来。
他急切地问:“这是跟芭芭拉·芬维科有关吗?”
卡萝一阵惊愕,无助地望着东尼。“你何以这样认为呢?”东尼问。
他从胸腔中发出低沉的笑声。“我或许已经离开警界十年了,但是当两天内有三个人出现,要求调阅我唯一一件未侦破的谋杀案,有人就拿起电话告知我了。进来吧,进来吧。”他将两人领到一间宜人的客厅,并且突然低下头以免撞到门楣。房间看起来不新但很舒适,一对扶手椅面对面地放置在装有横台的壁炉左右,杂志与书籍随意堆栈在椅子旁。史考特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太太出门到布克斯顿采购了,不过我还可以煮点茶。或者你们想喝啤酒?”
“啤酒吧。”东尼说,不想花时间等史考特煮茶。卡萝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不一会儿,他拿着三瓶啤酒回到客厅。
史考特抱开一只姜黄色的大猫,让庞大的身躯安置在靠窗的位子上,至少遮掉了一半以上照进房里的光线。他啪地打开啤酒的盖子,但是在啜饮前,他先发表了心声。“我一听说你们在查看芭芭拉·芬维科的谋杀档案,就高兴得不得了。过去十二年来,多数时间我都在担心那个案子。当我告知她母亲我们找到尸体的消息时,她脸上的表情至今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一直相信答案就在那儿,我们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式去得到解答。所以当我接到电话,听到是侧写特别小组在询问,嗯,我得说,我又燃起了一线希望。是什么让你们找上芭芭拉?”
东尼决定利用史考特的热忱,并且对他坦承一切。“严格来说,其实这是非正式的调查行动。”他开始说道,“你或许曾经读到关于一名我的小组成员遇害的报道。”
史考特悲伤地点点他硕大的头颅,“是啊,我看到了。我很遗憾。”
“不过你没读到的是,她正在建构一个想法,关于一名逍遥法外的未知少女连续杀人犯,而且他已经犯案很久了。一开始这只是一个课堂练习,但是夏兹无法将所发现的事情搁置不理。我跟我的团队认为这是她被杀害的原因。不幸的是,西约克郡警局并不这么认为。主要理由在于夏兹所推定的嫌犯——”他看了一眼卡萝,准备获得一些似乎属于官方的支持。
“有相当可观的间接证据显示,凶手就是杰可·文斯。”卡萝大胆地说。
史考特的眉毛高高扬起。“那个电视明星?”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向猫咪,有节奏地抚摸着它的头,“他们不想知道,我并不讶异。那么这又怎么跟芭芭拉·芬维科有关呢?”
卡萝简述了里昂如何在搜查过程中发现了那张将他们引导至高登·史考特案件档案的剪报。当她说完,东尼接话道:“我们希望能得到一些没有被写在报告里的东西。我从跟卡萝共事的经验里知道重案组的情况。你觉得事有蹊跷,有一些直觉,但你不曾向除了搭档以外之人吐露,更别说写在报告中。我们想知道,那些实际上侦办本案的警官们有些什么直觉。”
史考特长长地喝了一口啤酒,“你们当然想啦。而且你的看法也相当正确。问题是,我没什么能跟你们说的。有几次,我们觉得眼前被带进警局讯问的人有问题,但是其实让他们紧张的总是别的事情。老实说,直觉这件事在我们的团队里是完全行不通的。我们怎么样都找不到这个畜生的把柄。他似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然后凭空消失。最后我们深信那是某个不属于我们辖区的人,刚好在这个女孩逃学的时候遇上了她。而那多少符合你们的想法,对吧?”
“大体上是,除了我们认为他其实精心策划了更多事情。”东尼说,“嗯,至少值得试试。”
“长官,这个案子的鉴识证据似乎并不多。”卡萝鼓励地说道。
“是不多。那让我们一筹莫展。说真的,我没碰过那么注意不留下鉴识证据的性侵犯。他们多数暴躁冲动,留下各种迹证,浑身血污地回家。但是这个凶手却几乎没遗留什么能处理的。法医表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被粉碎的手臂。她不愿写在报告中,给自己添麻烦,但是她的想法是,女孩的手臂是被虎钳夹碎的。”
想到如此冷血的折磨,东尼的胃一阵不适的颤抖。“啊。”他说。
史考特用手掌根一拍自己的额头。“对喔!杰可·文斯失去了一只手臂,不是吗?他原本要参加奥运的,结果失去了手臂。这样就说得通了。当时我们怎么会没想到呢?天啊,我真是个笨蛋!”
“你们没有理由会想到的。”东尼希望这些是自己的由衷之词,但心里纳闷若是早在那么多年前心理学家便参与办案,会有多少条性命可能因此得救。
“那名法医还在执业吗?”卡萝一如往常直截了当地问。
“现在她在伦敦的教学医院担任教授。我把她的名片收在某个地方。”史考特起身,缓慢吃力地走出房间,一边喃喃自责,“天啊,为什么我没有多思考手臂的事情呢?”
“这不是他的错,东尼。”卡萝。
“我知道。有时候我很纳闷,还要多少人丧命,人们才会认知到心理学家不只是巫医。听着,卡萝,为了效率起见,我认为我们应该让克莉丝·狄凡来追踪这名病理学家。她非常想帮忙,而且她有经验,知道应该查找些什么。你意下如何?”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跟你说句实话,我先前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现在不方便去伦敦。今晚我得待命,以免纵火犯又犯案了。”
他微微一笑,“我还记得这事。”在他作为侧写师的职业生涯中,这或许是第一次与案子无关但又让他心神不宁的事情对他起了负面影响。这是与卡萝·乔登共事的麻烦之处。她以别人望尘莫及的方式影响着他。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东尼可以轻易地忘记这一点,但是如此紧密地一起工作便让他无法忽略这件事。他认真地对她一笑。“我太害怕令约翰·布兰登失望了,所以不能让你冒险搞砸逮捕纵火犯的机会。”他说谎道。
“我知道。”卡萝看穿了这个谎言,但是没有显露出来。此刻的时间与地点都不适合讨论某些事实。
凯已经晕头转向了。她记不清这是自己所调阅的第十七或第十八支录像带。她在工作分配时抽到下下签,所以在黎明前驱车上M1公路,一路从利兹直奔伦敦,然后掉头沿着原路往回走,在每一个休息站停留。此刻已近傍晚时分,她再次坐在一间脏乱而且满是汗酸味与烟臭味的办公室里,快转录像带,看着影像在眼前跳动。她满肚子糟糕的咖啡,而且许久前在史克屈伍德休息站所吃的早餐让她的嘴依旧黏腻,满是油脂味。她的双眼酸涩疲惫,一心希望自己身处他处。
至少他们设法缩小了时间范围。他们认为,夏兹或文斯抵达第一个北行高速公路休息站的最早时间可能是早上十一点,最晚则为晚上七点。随着北上而调整每一区的推测时间并不困难。
因为摄影机每秒只拍摄一定格数的画面,而非连续不断地摄录,所以录像带的播放时间比真实时间短了许多。即使如此,凯还是花了数个钟头辛苦地检阅监视影像,快转播放器直到她看见黑色的福斯Golf或符合杰可·文斯名下登记的任何一辆车——银色奔驰敞篷车或越野路华。福斯Golf很常见,所以她得频频按暂停,不过另外两种车较不常出现。
凯觉得自己现在的速度比一开始快得多。虽然她害怕自己开始感到疲乏,并且担心可能因此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她的眼睛已经与要寻找的事物协调一致。凯强迫自己专心,继续快转闪烁的影像,直到另一辆眼熟、类似婴儿车外形的黑色Golf出现在眼前。她将转速切回正常播放速度,然后几乎一眼就辨别出驾驶是一位头戴棒球帽、露出灰发的男人,而非她原先要寻找的两名目标人士之一,所以她的手指再度移向快转键。接着,顷刻间,她的指头突然转向暂停键,因为她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奇怪,但是第一时间让她突然灵光一闪而更仔细查看的东西,并不是这名爬出驾驶座、走向加油机的男子。凯所发现的是截然不同的事。虽然车子以奇怪的角度停在机器旁,但是她能清楚看见车牌的末两码,它们与夏兹所登记的车牌尾数相同。
“啊,该死。”她轻呼一声,然后倒带再看了一次。这次她看出这个驾驶引起她注意的地方,他是一个笨拙的左撇子,重点是他几乎没有使用右手。如果杰可·文斯使用的不是量身定做的义肢,便必然会变成这样。
凯反复数次仔细研究录像画面。要想看清楚男人的五官并不容易,但是她敢打赌卡萝·乔登会知道有谁可以帮他们克服这个障碍。在今晚结束前,他们将会握有杰可·文斯的罪证,而且即使一群领有高薪的辩护律师也将无法帮他脱罪。这件事会由她负责,这是她对一名原本即将成为朋友的女性所能表示的最大敬意。
凯掀开手机上盖,致电给卡萝。“卡萝吗?我是凯。我想我可能有些你弟弟会想看看的东西……”
克莉丝·狄凡并不反对病理学家休假。但是让她彻底感到恼火的是,这名病理学家竟然利用空闲时间跑到穷乡僻壤,坐在滂沱大雨中等着一瞥某只应该飞往挪威却迷了路的该死笨鸟。迷路可不是什么聪明的表现,克莉丝在心里念着,一边感觉更多雨水从颈子与领口间滑落。该死的艾塞克斯郡,她不快地想着。
克莉丝避开强劲的东风,好让自己再看一眼鸟类保育员画给她的简单地图。现在她应该离目的地不远了。为什么这些该死的赏鸟隐匿处都这么难找啊?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隐匿处盖得像她祖母的房子呢?那个后院里的该死鸟儿,比克莉丝一整个下午在这片沼泽所看见的还多。鸟儿才不会在这种这么容易被观测到的天气里出没呢,她一边抱怨,一边将地图塞回口袋,举步绕着小灌木林的边缘行走。
赏鸟藏匿点伪装得极好,克莉丝差一点就错过了。她拉开木头门,强迫自己别露出怒容。“抱歉打断各位。”她对挤在屋里的三个人说,同时对自己的头不用再吹风而感到高兴,“请问你们当中是否有一位史都华教授?”她希望自己找对地方。赏鸟人穿戴着防水夹克、毛料围巾与保暖帽,让她无法推断史都华是哪一位,甚至连性别都难以辨认。
一只戴了手套的手举起。“我是莉兹·史都华。”其中一个人出声道,“什么事?”
克莉丝宽慰地舒了一口气,“我是伦敦都市警部的狄凡侦查佐。不知道能否跟你借一步说话?”
女人摇摇头说:“今天不是我待命。”苏格兰口音因着愤怒的情绪而更明显。
“我了解,但是这件事有一点急迫。”克莉丝不着痕迹地慢慢把门拉得更开,让风吹进这个摇摇欲坠的建筑里。
“喔,看在老天的分上,莉兹,你就去看看这女人想干吗吧。”一个焦躁的男性声音从其中一顶帽子下传来,“你们两个站在那儿像卖鱼妇一样地高声说话,会害我们看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满怀怨恨的教授挤过另外两人,跟着克莉丝走到屋外。“树下有一些遮蔽处。”史都华教授说完,用力从她身旁推挤过去,努力穿越树丛到一处能挡掉大部分落雨的地方。在树林的空地上,克莉丝看清楚对方年约四十,有着一对清澈如鹰眼的琥珀色眼眸。“好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史都华质问道。
“十二年前,你处理过一个案子。在曼彻斯特,一件未侦破的少女谋杀案,芭芭拉·芬维科。你还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