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6章 情深不寿

殿内,沈七欢一袭红袍,长发披散至腰间,眼尾一抹艳丽夺目的绯红,他随手拿起一根木簪,单手将长发挽起发髻,马尾斜着从他刀削般的宽肩上滑下。他一步一步走上破败不堪的戏台上,随着傀儡人哀怨的曲调声,他按掌下步,云手如抱月,俯身再叼起悬浮的杯盏,向后一仰便一饮而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台下恰到好处的响起了鼓掌声,那人身旁的乾达婆天人跪在台下道:“启禀神君,您请的客人已至。”

四周烟雾缓缓散去,沈七欢起身回首,目光如利剑穿刺,直直往下台下一副芝兰玉树模样身姿挺拔的道门少年。

沈七欢笑道:“听说你在道门有一剑独秀第二的美称,今日一见,不过是时无英雄,竖子成名罢了。”

台下那人正是杜遗风!离伽天主曾派遣两位修士作为细作,他是其中之一,他极为擅长易容,和模仿他人气息,分身无数,用情报换取离伽天主的神力,顾修缘哪怕倾尽全太虚剑盟之力都寻不到他半分踪迹。

他笑道:“我从不喜欢拾人牙慧,一剑独秀算什么,如今也不过是倚靠女人才能苟活的废物罢了。”

沈七欢抿着鲜红的薄唇,细长的眸子一挑,琅然笑道:“好,好一个狼子野心,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气魄。”转瞬间他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前,他俯视杜遗风道:“可我瞧你面相单薄,是短命的征兆,你恐怕熬不过他。”

“待离伽天主赐我神力,白日飞升,什么蓬莱道祖,什么无上魔尊,都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胃口大是好,当心你福薄咽不下。当年你为求飞升不惜吸收你身怀有孕妻子的元神,没成想走火入魔,荒废了十二年的功力,如此鬼蜮伎俩也有资格藐视一剑独秀吗?”

杜遗风惊讶不已,他怎会知道自己和观音奴一事。他反问道:“无上魔尊背弃于你,你还要为他说话吗?”

沈七欢回身道:“我只是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罢了。你还年轻,并不知他有多阴损恶毒,折损在他手中的天资少年人也不止你一个。”

杜遗风谦逊模样躬身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只要您答应我一个条件,晚辈任您差遣。”

“说来听听。”

“我要太初之血!”

“你胃口还真是不小。好,你将观音奴带来,我必会如你所愿。”

杜遗风从袖口中拿出一张卷轴道:“这生死书,您应当认得,违约者将受五雷轰顶而死!”

沈七欢挑眉道:“真是谨慎,就连本尊你都信不过吗?”

“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他点点头道:“好,我应你。”

沈七欢签字画押,杜遗风行礼道:“请您在此等待晚辈的好消息。”

杜遗风转瞬便消失不见,沈七欢在折扇后勾起一个阴冷的笑,“前提是你有那个命。”

那日慕紫苏从宋砚府上回来,为了对追命表示感谢,她还特地邀请他去蓬莱仙岛玩几天,但如今追命是霜华夫人的首席弟子,是琼华派半个主心骨。虽然追命真的很想去传说中的仙岛一日游,他尤其想去藏经阁看看,听说那里是虚空境界,藏书无数,失传已久的道医,即用天眼透视人体的法门便在此处。

临别前,慕紫苏打量着这个瘦猴子问他,“你头发不是金色的吗,为啥变成了黑色,我好几次都想问你来着。”

追命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因为一开始拜入琼华派后,许多弟子看不起我是西域人,认为我们那里都茹毛饮血哪里懂得治病救人,再加上我从前名声不太好……而且下毒是他们最为不耻的。”但谁能想到,后来追命将毒术和医术结合,不知治好了多好疑难杂症。

正说着,一位琼华派年长的弟子呈上给宋砚开的药方道:“先生,请您过目。”

追命极为认真的看了许久又道:“宋大人体寒,还是将穿心莲去了吧。”

“是。”

追命一抬头才发现慕紫苏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给他看得发慌,“你,你干嘛,不会又在打算盘吧!”

慕紫苏笑了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无良毒师,“没什么,其实你黄头发挺好看的,以后不要再染了。我先走咯。”

——看来,每个人都成为了自己喜欢的样子,真好啊。

除了唐惊羽,他依旧是每个人都讨厌的样子。

回到蓬莱岛后,慕紫苏安静的看着肖贤缝好衣服,又用玄晶石研磨的墨重新填补好。就像小时候。也是看着他这样把自己弄坏的东西修修补补。

那几日除了交合渡气以外,慕紫苏和肖贤还一起研究那个空荡荡的锦囊。但依旧没能看出任何关捩。

临近处暑,夏日的午后也变得风轻云淡,虽仍是热浪滚滚,还夹杂着几分凉风,殿外回廊的阴凉处,慕紫苏躺在地板上一碗紫苏汤灌下,十分爽快。

道门的团子都睡醒了,便又叽叽喳喳的围在坐在凭几里安静看书的肖贤和啃西瓜的慕紫苏身边,团子们拿着自己心爱有趣的玩具教他们玩,繁复的零件在团子小小的手里摆弄,二人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小男孩兴高采烈的跑了过来,“老祖老祖,看我的!”他忽地打开手中印着花纹的布袋子,原以为里面会飞出一大堆蝴蝶之类的,却什么也没有,慕紫苏眨巴这眼睛问道:“这是个啥。”

小男孩笑道:“是风!”

“哈?”

“是我阿娘带我去天山上玩时,我用这个布袋子装了很多雪山上的风带回来!”

慕紫苏凝神闻了闻,好像是有几分清冽的意味。

忽地,她想到了什么,和肖贤对视了一瞬。

肖贤道:“人不见风,鬼不见地,龙不见水……”

他们好像知道谢道年制作出的锦囊究竟是什么了!

这时,天际划过一个御剑的身影,而后缓缓降落在二人面前,慕紫苏惊喜道:“哎~是哪股风把瑶光君这个大忙人给吹来了。”

顾修缘煞有介事的拈指行了个三清礼道:“青枫家的老幺不想上课,说她的老祖病重了需要她的照料,晚辈这不就探望您么。”

慕紫苏噗哧笑出声,“这个借口真妙啊。”

肖贤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家的都是什么孝子贤孙啊。

慕紫苏道:“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再走,不许拒绝我啊,听到没!”

“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两日,顾修缘一直和肖贤下棋论道至深夜,他将‘兵’挪到主帅旁边道:“将军。”

肖贤道:“罢了,我已是孤军,无力抵抗。”

“承让了,先生。”

肖贤意犹未尽,想再下一盘,一边摆着棋子一边道:“多年不见,你的棋艺见长。气韵也越发深远绵长,颇有和光同尘的意味。”

这世上恐怕唯有顾修缘的棋艺能和他一较了。不过若是谢道年还在世,也是个好对手。

“先生过奖了,和您比晚辈还差得远。”

“龙首不必谦虚。”

顾修缘看着他,也想起很久以前在长生宫,脑海中不由然映出他师父刘长生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模样,那时他连跟他对弈的资格都没有,如今险胜他几把,他只觉侥幸。

不过比起下棋,肖贤对他的道行更感兴趣,便问他,“近日瑶光君可有高论。”

顾修缘谦逊道:“谈不上高论,不过是见过一些人,一些事的心得体会罢了。我是觉着,这世界总是一味的追求强大,崇拜力量,求好,求高,殊不知慈悲,柔弱更胜刚强。我只希望日后每个人能抛却固有的观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为天下出力才算天下人的天下。”

“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利益掠夺,遗失了人性本该有的清明罢了。过于执着外在之物便会迷失。”他打量他道:“你能从困境中破除幻象,明明白白,干净磊落的走出,已是上德。”

顾修缘笑了笑,“您可还记得,当年天灾降临,您对我说,小顾,日后这天下就交给你了。那时我真是怕极了,可这么多年也就这样过来了,如今看来,我可算没有辜负您当年的教诲?”

“教诲谈不上,只要你别像慕掌门一般嫌弃我絮叨便好。”

“哪里的话。”

肖贤又道:“瑶光君可是有话想对我说。”

顾修缘拈着手中棋子一滞,心里感叹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他。他抬起头直视着肖贤道:“是为了您的身后事。”

“瑶光君还是这般善解人意,总是为我打算。”

顾修缘道:“赎晚辈直言,这几日我常常梦到紫苏当年听闻您的死讯后,拔剑殉情的那一幕,我实在不愿再见到。”

肖贤怔了半晌,他没有从天眼看到顾修缘所说的慕紫苏曾为他殉情!他故作镇静,心里已翻江倒海,“她、为何。”

在他看来,慕紫苏是意志力多么顽强的人,根本不可能为任何人放弃生命,他不曾想到自己会给她带来这样沉痛的打击。

“许是因为愧疚,又或是爱您爱到深处,一时间神智混乱,用您的却邪剑试图自尽,幸好当日有龙汲君拦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肖贤默然,轻飘飘的落子道:“是我无用,多次置她于险境,只为自己,从未考虑过她。当年我因私欲篡改天命,如今……”

“您若能回归神位自然皆大欢喜,我也不愿看你们阴阳相隔,可据我所知那解脱香……”他顿了顿,“一旦失败,您根本连转世的可能都没有,余下岁月如此漫长,她该何去何从。”顾修缘正色道:“我想同紫苏结为道侣,日后您做不了的事,我替您去做。”

肖贤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望向太上殿,他一直都知道顾修缘对她的心意,甚至默默守候了她近百年,慕紫苏对顾修缘也情谊不浅。这未不是一件良缘,他最拿手的便是牵红线促姻缘,在他离去前能了却这桩心愿,也是圆满善哉。

他沉默良久后才道:“你们若多些时日相处,在我离去后她有你相伴,应会慰藉许多。但我有个条件。”

“您说。”

“你以命换命,寿数仅有一百三十五年,在你飞升前,不可表明心意。”

顾修缘道:“那是自然,况且……您此话言之过早,紫苏未必对我有情。”

他悠然拈着茶盏,长眸微瞥,“无妨,你多给她讲些故事,便可称心如意了。”

顾修缘浑身一个激灵,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啊……

回到寝殿,慕紫苏鼾声如雷,睡得四仰八叉,月光下,肖贤凝视着她,又情难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想起顾修缘曾叙说她殉情那日,胸口处再次传来阵阵刺痛,不知是老毛病又犯了,还是太过心疼她。

他一边将那鲜红的发带缠绕在她手上一边道:

——饕饕,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为我而死荒废了你的修为,根本不值得。

翌日傍晚,观音奴刚要唤慕紫苏吃饭,就迎面看她往外走,“婆婆你去哪儿?不吃饭了吗?”

慕紫苏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道:“去和你小顾舅公吃好吃的~”她瞥了眼旁若无人自在看书的肖贤道:“不带某个人去。”

实际上她邀请他一同前往,他说没空罢了。可他明明闲的发慌啊!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观音奴觉得很蹊跷,“和小顾舅公出去而已……你怎么那么高兴啊。”

她故意气他,“当然啦,那可是鼎鼎大名瑶光君,多少英雄豪杰想见都求之不得,相比起某些人门可罗雀实在凄惨,主要是每天看那个老头子实在看腻了,你小顾舅公年华正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偶尔也换换口味嘛。”

观音奴叹息,这是又吵架了吗。“那你早些回来啊……别又迷路了。”

“知道啦!”

说罢她就一溜烟不见了。

她走后,肖贤也没心思看书了,观音奴看他缓缓放下书卷往外走道:“阿公也去找漂亮女郎吗?”

“你以为我是你婆婆朝三暮四么,闲来无事,出去转转。”

“那、带好通天境啊!别又迷路了!”

他‘嗯’了一声,也消失不见了。观音奴无语的叹了口气,这两个人实在不让她省心。忽地,她感到琵琶骨的位置传来一阵刺痛,提醒着她今天又是十五了,每逢月圆之夜,是她元气最薄弱的时候,这个老毛病也是曾经因杜遗风在她怀孕时同她交合渡气强行抽走元气的后遗症。只有坐忘论能暂时缓解这样的疼痛。

而另一边,长生宫内,待善信们都散去后,顾修缘来到那颗挂满红布条的菩提树下,手持卦筒,战战兢兢的摇晃着。

他想知道,他与慕紫苏之间结果是何。

随着一支细细的挂签落地,他忐忑不安提心吊胆的拿起地上的签支,上面清晰的写着四个鲜红的签文。

——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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