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苏达素石不想再管他那些族人,韩平安并不觉得意外。
见识过长安的繁华,谁又会愿意再整天与牛羊相伴。
以前有好多部落酋长都是宁可去长安做个小官,也不愿意呆在西域做藩王。这跟叶勒部的那些小首领不愿意呆在领地,而是喜欢住在热闹的叶勒城是同一个道理。
照理说应该陪好兄弟参观下新家,但现在要见一个从叶勒城来的人,只能让安弥善陪他。
来的人叫乌图木,是演渡州首领乌达木的三儿子,今年二十八岁,叶勒王以前的文书白亚丁认识他,说他是叶勒部有名的才俊,不但去过长安,还娶了麻扎塔格的女儿。”
麻扎塔格这个名字在几乎个个都知道,那个老家伙不是叶勒部的小首领,而是吐蕃的小首领,是吐蕃赞普封的千户长,其部落紧挨着演渡州。
要是搁几十年前,遇上乌图山这样勾结吐蕃的人直接拉去砍了。
但现在不是几十年前,吐蕃“武德充沛”、全民皆兵,这些年东征西讨、四处出击,不但一统雪域高原,而且南面打下半个天竺,北面蚕食了吐古浑,兵锋直指陇右河西,甚至征服了葱岭西边的好几个小国,其疆域比大唐小不了多少。
此消彼长,让大唐现在与吐蕃的关系,变得跟与大食差不多。
这些年是打完就和,和完再打,打了又和。
别说初来乍到的王庆祥,就是安老丈人做叶勒镇使的时候,对紧挨着吐蕃的几个小部落跟麻扎塔格眉来眼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轻易挑起战端。
这个乌图木为何来,陈驿长早派人送来了消息。
说住在叶勒城的那些小首领见苏达率部来头,那些守捉郎又纷纷回龟疏接家人来叶勒部安家落户,担心长此以往他们的领地会被蚕食,昨天聚集在乌达木家商议了一天。
乌达木与吐蕃首领麻扎塔格是儿女亲家,韩平安觉得这件事没陈驿长说得那么简单,几乎可以肯定是麻扎塔格在暗地里授意乌达木父子兴风作浪,因为他早对叶勒部虎视眈眈,是最不想看到叶勒部被大唐实际控制的人。
在议事厅里坐等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黄大富把一身唐人打扮的乌图木带了进来。
这家伙面带笑容,乍一看真有几分风度翩翩,一进来便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卑不亢,跟他那些极少回领地只知道在叶勒城醉生梦死的长辈确实不太一样。
来了就是客,韩平安自然要以礼相待,招呼他坐下寒暄了几句,笑问道:“乌兄从叶勒城风尘仆仆赶过来,不只是祝贺我到任这么简单吧。”
乌图木微微一笑,用一口流利的大唐官话不缓不慢地说:“大都督收安使君之女为养女,那是大都督的家事,我等部众不好说三道四。长史大婚之日,家父不但前去贺喜,还送上了一份薄礼。”
韩平安看过叶勒部小首领送礼的礼单,对此印象深刻,不禁点点头。
乌图木接着道:“大都督命长史接管我叶勒部,我等部众也是唯长史马首是瞻,不但再次派人前来祝贺,还在抓紧筹集今年应贡之粮。”
这是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啊……
韩平安正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乌图木话锋一转:“我等奉大都督为主公,遵从长史号令,可大都督和长史为何要如此待我等,要知道这是我等叶勒人的叶勒部啊!”
“乌兄为何有此感慨,我和我岳父大人究竟怎么了?”
“听说有突厥来附,还安置在我叶勒部,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听说大都督还让守捉郎去龟疏把家人接来,在我叶勒部安家落户,不知可有此事。”
“有。”
“这么大事为何不与我等部众商量,一下子招来那么多人,占用我叶勒的草场田地,长此以往,叶勒部还是叶勒部吗?”
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韩平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乌图木不认为眼前这个疯子敢为难自己,敲着条案掷地有声:“这里是我们叶勒人土生土长的地方,长史是我叶勒人的长史,为何要把我们叶勒人的土地给外人!”
这混蛋居然敢在小爷面前敲桌子,有吐蕃撑腰了不起吗?
韩平安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但想到他现在代表的是一帮小首领,而且他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架势,只能按捺下怒火跟他讲道理。
“乌兄说的看似在理,其实又都在理。”
韩平安一边招呼他喝酒,一边笑道:“首先,这里并非叶勒人土生土长的地方,这里最初只有为数不多的羌人,叶勒城最早是聚居的粟特商人建的,而我叶勒部最初是在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落,是后来才占据叶勒城的。
再后来被匈奴、突厥攻占过好几次,先是被大汉收复,再后来被我大唐收复,连白沙城最初都是我大唐边军建的守捉城。乌兄身为叶勒人,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吧。”
乌图木没想到这疯子居然知道那么多,但依然理直气壮地说:“早先是早先,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叶勒部的!”
“乌兄又错了,这里现在是我大唐的羁縻大都督府。本长史安置来附的突厥部,那是奉安西大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之命。至于让那些守捉郎接家人来此安顿,则是守捉使也就是家父的屯田镇戍之举。”
韩平安笑看着他,强调道:“大都督都不敢反对,难不成乌兄想反对?就算乌兄想反对也不应该找我这个大都督府长史,应该去龟疏找安使君,或去守捉使府找家父啊。”
乌图木没想到这疯子竟会往曹勿烂、安伏延甚至他爹那儿推,不过乌图木是有备而来,且有恃无恐,追问道:“那长史为何要四处举借?”
“我借钱借粮也要跟你们商量?”
“长史借钱借粮我等本不该过问,可长史竟用我叶勒部的田地草场河谷矿井抵押举借,万一还不上怎么办。”
“还不上就把田地草场河谷矿井给人家呗,我韩平安最讲信誉。”
“长史崽卖爷田不心疼,但我等心疼啊,这不只是大都督的叶勒部,也不只是长史的叶勒部,一样是我等部众的叶勒部!”
乌图木越说越激动,又砰砰砰拍着条案:“实不相瞒,家父和几位叔伯正在去拜访五咄部、五弩失毕部、胡禄屋部和下谢恰部的路上,要知道安西不只有我叶勒部,还有别的羁縻都督府和别的羁縻州!”
这是威胁?
难道你们想搞大串联,然后一起造反。
韩平安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紧盯着他淡淡地说:“林使君是读书人,讲究的是以和为贵,在任五年,没大动过干戈。安使君可不是林使君,他是武将出身,是靠战功做上的节度使。新官上任怎么也得烧三把火,正为没软柿子捏发愁呢。说实话,我真的很期待你们能搞出点名堂。”
安伏延最想打仗,确切地说最想挑软柿子捏。
乌图木可不会上那个当,连忙道:“长史误会了,家父是想请各部首领帮着评评理。”
“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评理了,乌兄,你们这是当白沙守捉使是摆设,还是当叶勒镇使乃至节度使是摆设?”
“羁縻就是羁縻,长史今日能如此对我叶勒部,他日就能这么对其他部落,所以我等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坐以待毙,你这话说的,我什么时候想对付你们了?”
“长史已经做了。”
“不就是招来些人么,多大点事,又没占你们的田地草场。”
“叶勒部不只是大都督的叶勒部,一样是我等的叶勒部!”
想造反又不敢,净说些废话。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韩平安不耐烦地问:“你们究竟想咋样,今天来找我究竟什么意思。”
乌图木拱手道:“恳请长史收回成命,让那些突厥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或找别的地方安置。还有那些守捉郎,想屯田大可去别的地方,不要在我叶勒部。”
“你在教我做事?”
“在下不敢,在下只想告诉长史,大都督府愧对祖先,我等部众不能再愧对祖先,绝不能任由叶勒部的田地草场河谷矿井被外人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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