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谦这几天是彻底蒙圈了,金陵城的大人物一个接一个往他这个小县衙跑。
从最先的应天知府贺云龙,到国子监未来祭酒焦竑,再到现在的南京城头号实权人物,兵部尚书石星。
方博谦今年真是吉星高照,倒霉蛋的头衔终于是彻底揭过了。
下人上了茶,方博谦与石星相对而坐,默默无言,他在心里猜掇着石部长此行的目的。
自己那个大侄子刚从外面回来,一个堂堂二品大员半夜就指名道姓要见他,应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
不然,要是真找麻烦,他大可以出了票牌,甚至直接派兵来抓人,犯不着亲自上门。
可是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找他这个平平无奇七品县官的侄子呢?
方华来到花厅,感觉气氛有点怪异,又看见石星一张沉默的脸,大概也猜出了他的此行的意图。
分别向方博谦和石星见过礼后,方华问道:“枢院大人,您要见我?”
石星刚欲开口,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闲人,便又闭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方博谦。
唉,那我走。
方博谦面对这样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自然已是轻车熟路。
很识相的拱手向石部长道了个别,然后把方华塞进了他刚才的座位里。
看着方博谦离去的背影,石星终于开了口,
“方博士,本枢院问你,倭寇的情况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明代不同前制,阁臣不称枢臣。而兵部尚书总掌全国军务,执掌“枢密之权”,自称“枢院”。
来的路上石星就细细想过,南京是南中国的中心,所有的情报,尤其是军事情报是向他第一时间汇报的,方华一个县令的侄子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
对这些问题方华心里倒是早已有了预案,毕竟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金手指就是大预言术,如果没有一个合理解释,他迟早会让人当成是神神叨叨的半仙,或者装神弄鬼的妖道。
“回部堂大人,小子前一阵和来南京的诸多粮商打过交代,其中有几个就是来自福建的,这些粮商有亲朋好友在日....经商。”
说‘.经商’二字,方华挑了挑眉毛,见石星并没有太多反应,才继续说道:“是他们从日本国传来消息,倭首丰臣秀吉,自称“太阁”,正在国内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发动大战。”
方华这话九真一假的,真的是,历史上日本入侵朝鲜的消息的确是在日华商首先发出来的,并通过福建巡抚上报了朝廷。
但大明中央对此并未重视,直到日本大举登陆朝鲜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的准备了大半年才出兵朝鲜,而此时日军几乎占领了朝鲜全境。
至于假的部分,很显然那些什么福建粮商都是子虚乌有的。
石星想起了前些天方华搞的粮食期权的事,倒对他的这个说法表示认同,不再疑心。
“方博士,是本枢院多心了,不要见怪。”
“哪里,枢院大人身系东南安危,警惕一些才是职所当为。”
解决了第一个问题,石星也就放下了戒心,单刀直入的问道:
“方博士既然判断出了日寇要入侵我大明,却不知你能不能判断出他们首先会从哪里登陆。”
方华假假思索,做沉吟装,方久才坚定的说道:“朝鲜。”
“朝鲜?”石星想起了大明边疆东北角那个自称宇宙国的眦尔小国,问道:
“日寇不是要入侵大明吗?怎么会从朝鲜登陆”
“石枢院难道忘了假道伐虢的典故。”
“你是说?”石星被他这么一提醒就完全明白了。
是呀,朝鲜和大明唇齿幸依,日寇可以假借伐明,占领朝鲜,然后再以朝鲜为跳板,全面进攻大明东北。
“朝鲜只是个跳板,”方华开始全面向石星展开自己的分析。
“首先,日本国国土狭窄,全加起来不过一个浙江省大,却已经有国民超过了一千万,一个统一的日本国如果想转移他的人口压力,就注定了他的侵略性”
“其次,日本国的对马岛离朝鲜国极近,据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对马岛上都能看到朝鲜的釜山城,日寇完全可以以对马岛为跳板,对整个朝鲜国发动突然袭击,在他们占领朝鲜后,我大明辽东将腹背受敌。”
“第三,现如今辽东局势混乱,宁远伯李成梁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猛,其麾下部署战力下滑剧烈,军备废弛,在辽东横行无度,搞的民怨沸腾,更加上近些年对蒙古人人连吃败仗,杀良冒功,朝廷对于东北的控制日渐衰落,这便给日寇侵略朝鲜留下了可乘之机。”
石星静静的听着方华的分析,顿觉鞭辟入里,沉思许久后问道:“方博士,那我们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准备?”
“半年,最多只有半年,明年开春日寇应该就会发动登陆作战。”
“好,”石星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道:“我立刻就给内阁上书。”
方华见自己的分析终于打动了石部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道:“石枢院,日寇虽可能暂时不足惧,但我们一定要对这个海上邻居抱有百分之百的警惕。”
石星起身准备告辞,说道:“方博士,你今天的这些话,本枢院记下了,告辞。”
方华起身将石部长送至门口,漫天星河下,石星的蓝呢小轿化作了两盏摇摇晃晃的气死风灯。
方华转身看向身后提着小灯笼的小侍女问道:“秀妍,你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什么?”
上元县衙背山而建,处于南京城的中心,视野极佳,几乎可以俯视整个金陵。
郑秀妍不懂方华的意思,她左看看又右看看,说道:“嗯...我可以看到皇城,平王府,对了,还能看见秦淮河的灯光。”
是呀,能看到皇城,也能看到秦淮河,秦淮河依旧是那么繁荣,河上点起了长灯,一条条粉船首尾相连,挂着的五彩琉璃灯像一条七八里长的银龙,照出一条波光粼粼的银河。
现在是万历十九年,明年是万历二十年,战争就要开始了,而这些将是大明最后的繁荣吗?
今天是方华来到这里过的最长的一天。
......
自那晚的瞻园夜宴后,方华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没有辩难,没有诗会,也没有战争,有的只是一个小小县令的大侄子。
哦,不对,应该是生活之中又多了一个大胡子。
方博谦自从知道这个大胡子对儿子的科举很有帮助后,就对利玛窦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不但单独开了一个院子,还准备塞两个俏丫鬟进去,但是被利玛窦婉拒了。
方华看到叔父吃瘪的模样暗暗好笑,抽空告诉了方博谦,这个洋和尚可比大明的真和尚要守清规戒律。
方华和方征明商定好拜师后,第二天就把这事对利玛窦提了。
利玛窦一开始有些犹豫,因为他还没想好要不要收一个儒生做弟子。
但方华告诉他,大错特错,如果他要真想在大明把传教进行下去,不但要收儒生做弟子,还要打入儒家的群体中去。
利玛窦一听是对他传教有意的事立刻产生了兴趣,忙来问方华原因。
方华告诉他,首先你这个扮作洋和尚的思路就是错的,基督教想走一千年前佛家传教的路子根本是行不通的。
“这是为什么?”利玛窦不解的问道。
“因为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千年前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儒家已经在世俗间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作为一个外来宗教,如果想要生存下去,没有他们的帮助是行不通的。”
“那我应该怎么做。”
“很简单,从今天起,脱下你的僧袍,留长你的头发,像一个儒生一样穿着长袍,读儒家经典。改换门庭用一种饱学之士的形象开展传教,多和一些社会名流交际,赢得了更多上层权贵或者官员的尊重和互动。”
“这样就行了?”利玛窦又是期待又是疑虑。
“当然不是了,”方华循循善诱道:
“还需要利神父拿出你的真本事,比如你所学的逻辑学,自然哲学,还有数学,这些都是大明儒生所不具备的。只要你让他们跟你后面学习这些东西,他们一定会对你崇拜不已,到时候你再传教不就事半功倍了。”
方华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加入传销的潜质,
落入传销还不自知的利神父,拉着传销头子的手激动的说道:
“方公子,老窦我真该早点遇见你,不然我在传教路上也不会走这么多弯路了。”
方华尴尬的笑了笑。“您客气,您客气。”
方华相信在王学盛行的今天,整个社会已经拥有了较宽松包容的思想氛围,以及相对开放的学术风气,士大夫和儒生们愿意也乐于接受这些新思想,学习这些新知识。
按照晚明所谓‘圣教三柱石’的发展来看,儒生们一旦接受以基督教为核心的思想体系,那么也会接受同属其中的西学。
最后再有他的帮助,一定可以将这一切扳向正确的道路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