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九年,八月初九,五更鼓毕,天已放亮。
九声炮响之后,江南贡院的栅栏门、大门、同时打开,贡院街自东向西全部戒严,送考的家属们在一对对披甲执戈的军士目光逼视下,泱泱的离开广场。
贡院街上出现了一只仪仗队,仪仗队前进行着一个“水路”仪式,以应天知府为首,应天府大小官员悉数登场,街道司的十几个士兵手持洒水工具,走在仪仗前面,走一路洒一路。
贡院之前已经摆好了一个香案,贺云龙戴着幞头,穿着大红蟒袍,带领着众多属下同僚,行参拜大礼。礼成,小厮忙不迭拿着遮阳伞为贺云龙遮阳。
同时,礼部衙门书办跪于香案之前,高呼:请三界伏魔大帝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来镇压,请周将军进场来巡场。请‘七曲文昌开化梓潼帝君’进场来主试,请魁星老爷进场来放光。
请过了文昌,贺云龙放开遮阳,再次走至香案,朝上打三鞠躬。
礼成,书办便过来烧起纸钱,请生员功德父母。所谓功德父母,就是生员们曾经做过进士当过官的祖先。
方征明听着场外的锣鼓熏天,看着号门前两面一红一黑的旗帜,只觉一阵阴风阵阵,飒飒作响。
传言,红旗底下是给考场生员恩鬼蹾着,黑旗底下是给考场生员怨鬼蹲着。
纸钱烧毕,贺云龙一身大红袍,代表全体应天官员,独独走至仪门下,开始盟誓:
惟国家求材资用,事莫大于兹,凡我有事,尚同心殚力,克襄厥载,如或售私奸政,取舍罔中,用偾于兹事,有如矢言。
......
这边诸般礼仪进行完毕,那边各席舍终于开始分发考题。
在等待考题的间隙,方征明终于有空闲打量自己这个未来要陪伴自己九天九夜的小房间。
席舍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四尺,高不过八尺,一个成年人待在里面,只能勉强伸开腿脚,但若想在里面睡觉,便只能顾头不顾腚了。
虽然方征明一开始也有心里预期,但真亲眼看见这蜂巢大小的号房后,心里不免生了落差,广不容席,檐齐于眉,那高贵、神秘无比的举人身份,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但转念又想到那许多七老八十的童生,考了一辈子试,也不过是为了体验一把这小小的号房滋味,而现在自己已经坐在了其中,刚刚起的鄙意很快便散了下去。
好在现在是八月份,温度尚可,夜晚不盖被子也不会冻着,只是祈祷千万不要下雨才好。
考题终于发了下来,第一场考四书五经,方征明拿到的题目有二十三道,其中四书题三道是必答题。五经题由于他主治的《易》义,所以只要抽出属于这其中的四道题即可。
每道《四书》题,基本要求是不少于二百字,每道《五经》题要求是不少于三百字。
这样算起来,考生的基本任务就是,在三天内完成大约两千字的命题作文。按照后世的眼光看来,这应该是很轻松的要求。
题量任务不大,这便可以有效的避免存在忙中出错的可能,更好的考察考生们对儒家经典的熟悉程度与认知深度,考出他们真正的水平。
四面席舍尽皆安静下来,有的只是诸考生哗哗的翻阅考卷之声。
方征明打开自己带来的试卷,将印有个人信息的浮签纸条撕掉,并在试卷背后的右角上写上自己的信息。
《四书》第一道题:敢问交际何心也。
方征明知道本题出自《孟子》:万章章句下凡九章。
万章问:相互交流的时候,要抱持什么态度。孟子答道:恭也。
这是一道关于儒家对于人际交往应秉持态度的考察。
答题首要要求的便是考生的八股能力,即从破题入手,然后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最后到束股。
其次是要求考生全身心的沉浸在先秦儒家经典之中,并用模仿儒家先贤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思想。
其实坦率来讲,八股文的出现是降低了士人的门槛,而不是反之。就像写小说一样,有个具体的模板开始入手,总比自己瞎捉摸。最后不免抓瞎要强的多。
八股的出现帮助更多的普通读书人也可以走进科场,这是有明一代,科举规模突飞猛进的根本原因。
士子们只要按照规矩写作,最后都能写出一篇还能看入眼的文章。
但体式要求存在评价标准单一的问题,凡不符合规定则立即废黜,一字不协,满幅俱差,片语不谐,全篇俱失。
标准化考试方便了考生参与科举,给了他们一条出头之路,却最终也铸造了他们自己思想的牢笼。
方征明无意间想起了堂哥对于科举的那些牢骚话,但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他很快就清空了这些杂念,全身心投入题目之中。
李贽课上的内容开始在他脑中浮现,果然这道题没有超过李先生的押题范围。
审题过后,方征明的大脑里便出现了大致的思路,悬腕提笔,他在自己准备的草稿上写下了自己的破题之句。
‘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破题即成,后面的承题、入手便一顺百顺,一气呵成。
看着自己满满登登两百二十三个字的文章,方征明略略皱了皱眉毛,他划掉中间几句,加了一段王学一派的见解。
焦晃是金陵王派士子的领袖,投其所好,这是李先生在上课时着重说的内容,虽然方征明内心不是很认同,但他既然参加了科举,还是要按照科举的规矩来。
如法炮制,很快三篇文风傲古,花团锦簇的《四书》义便跃现在草稿之上。
方征明看了看日头,几近晌午,肚子不知不觉就叫了起来,他收好自己的卷纸,开始准备午饭。
方华为自己的老弟准备了丰盛的食物,除了各色主食外,还有肉脯,炒面,云片糕、红枣,和些瓜子、豆腐干、栗子、杂色糖等各种零食
一盘猪肉心的烧卖和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包裹的严严实实,打开盖子还冒着热气。
对了,堂哥还发明一种奇怪的调味料,颜色鲜红,口感刺激,辛辣偏咸,吃起来虽然会有一种隐隐的刺痛,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堂哥把它取名叫做“老干妈”。
方征明问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
堂哥的脸色一阵古怪,只是这是曾经一个第一美人的名字,人人都疯狂的爱怜她。
好吧,不管“老干妈”是不是第一美人,反正吃着下饭总是没错的。
快速吃完自己的午餐,方征明打开号门倾倒刷锅碗的污水,正瞧见旁边的军士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方征明忘记了禁止问话的规定。
军士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向他两边挑了挑眉毛。
方征明疑惑了左右各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两边纷纷冒着炊烟。
他们怎么才开始做饭?难道是自己真的有写的这么快。
他给军士递过去询问的眼神,但军士抹过了脑袋不再看他。
管他来,既然军士不愿再去理他,方征明也便把心收了回去,收拾好餐具,他在逼仄的空间里躺放好一块木板,缩头缩脑的准备午觉。
也许是今天起的太早,他这一觉睡的将近一个时辰,起来的时候一阵恍惚,要不是看见号房外面换岗的军士,他差点忘了自己正在考试。
绞了块湿巾子擦脸,方征明正了正精神继续答题。
有了上午的经验,方征明的四道《五经》题答的更是得心应手,考题刚一翻出,略作思考,提笔便写,笔走游龙,文章像流水一样在他笔下流淌而出,一气呵成。
日头完全西落之前,方征明提笔做罢,只用了一天时间,他便完成了三篇《四书》,四篇《五经》的全部草稿。
方征明今晚谁的很踏实,虽然时不时隔壁几间号房会传来一些奇怪的梦话,比如:这道题太难了,我不会做!等等。
但这些都不能阻止方征明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
第二天,洗漱做罢,吃过简单的早饭,就开始正式誊写工作。
从某一方面来说,乡试从这一刻才正式开始,毕竟无论你草稿上的文章写的多么完美,正文上出了问题,还是一样不得分。
科举对试卷答题要求极严,官方规定的答题卷都用红色印好了方格线,类似于今天高考作文答题纸,答题的时候必须按照要求写,规范端正。
卷内文字不允许出现错字、别字、省漏个别字的笔画,每个字都要完全一笔一画的写,不允许出现行书、草书,要保持试卷整洁,不许挖补,不许空行空格、越幅曳白、墨迹污染。
如果卷面上出现哪怕一处潦草的字或者处涂抹现象,该试卷即宣告作废。
当然,这样奇葩的规定也很好理解,潦草的字或者笔墨涂抹将有可能成为居心不良者的特殊暗号。
不过这就苦了那些正经答题的考生了,在誊写自己的文章是,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就在光线完全暗下来时,方征明大大的伸了伸懒腰,七篇文章的誊写工作终于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