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看着小老弟一脸忸怩的模样,心里也猜出了个大概,暗爽幸亏自己不是个读书人,不用面对家长看到成绩单时的死亡凝视。
方征明一张俊秀的小脸憋的通红,半晌才挤出了几个字,“三等,不过司业大人说...”
“三等!”婶婶冷哼一声,截断了儿子的话,手里的青花瓷碗底座被重重的磕在了桌面上,‘旁’的一声,好似铜钵落地。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考个秀才就费劲吧啦,要不是学政大人和你父亲有几分交情,我看你连个秀才的功名都难混上。现在倒好,考上了秀才,越活越回去了。”
“娘,这只是一个月考,等到...”方征明低着头试着反驳一句。
婶婶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如同突然打开的水闸一般,喷的儿子满头满脸,“你还敢犟嘴,你看看你的成绩,怎么不和人家范允临学学,人家只大一岁吧,府试人家考了全府第一,你呢,第一百二十一名,这次月考又是第一...”
对于婶婶别人家孩子的说教,方华想起了一句话,女人发起彪来就像两千只鸭子。撇过头示意二叔给老弟打个圆场,但却只见方博谦低着头,扒着碗里的白饭,两耳不闻窗外事。
方华立刻受教,也低着脑袋,扒着碗里的饭菜。
“我,”方征明突然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打断了婶婶的聒噪。
“我,我出去吃。”说完他抬着一张小兀子,端着饭碗走了出去。
婶婶又数落了几句后,便开始寻找第二对象,当她的目光对上方华时,方华只觉芒刺在背。
“华儿。”
“到,”方华差点来了个立正起立。
“你的伤没事了吧。”婶婶这次的话倒显得温柔。
“没,没事。”方华心中暗喜,看样子自己的家庭地位没自己想的那么低。
但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婶婶的第二板斧如影随形。
“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去池塘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这次不但去了,还带你弟弟一起,你看,我就说会出意外吧...”
“婶婶,”方华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婶婶一愣。
“我也出去吃。”方华顺溜的端着小兀子和堂弟一起坐在了屋檐下,很没意气的留下老叔独自承受炮火。
婶婶一脸郁闷的看着面前的两个空座位,立刻把枪口对准了方博谦。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看你都他们教成什么样。”
方博谦低头扒着饭,闷闷的说道:“我觉的华儿和征明都挺好的。”
“你就惯着他们吧,”婶婶很不满意自己的丈夫没有和自己一个鼻孔出气,找到了其他的交火点。
“我问你,傍晚我从承恩寺回来,碰到了丘县丞家的大娘子,她怎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们女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方博谦微微侧过了半个身子。
“是不是跟丘县丞起龃龉了,我都说过多少遍,别看你现在是姓丘的顶头上司,可人家也是应天知府的小舅子,跟他起冲突,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方博谦想起傍晚丘县丞和倪掌柜的嘴脸,立刻起了满肚子火,凶巴巴顶回去一句。
婶婶被丈夫这突然的一句顶的一愣,随即掩面哭泣,泪水涟涟的说道:“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不和贺知府搞好关系,衙门里欠的那么多银子怎么办。要么求省里转移拨款,要么求上面给你换个地方做官,这两件事,哪一个不需要贺知府帮忙?”
方博谦看着自家娘子嘤嘤哭泣的模样,顿时有点慌了,和气说道:“贺知府哪是那么就好攀交的,没有好的贽见,我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你一个县太爷还能差银子,抄家的知府,灭门的知县。稍微动动脑子就有大笔的银子自己送上门来。”
“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又知道给银子人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最后免不了还是那些百姓遭殃。吾食吾禄,民脂民膏,岂能轻欺...”方博谦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弱。
婶婶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官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抽泣了两下,半掩面说道:
“行,下面的银子你不愿意动,那我自己出银子总可以了吧。我不都跟你说了,银子上的事,你可以从我的嫁妆里挪用一些。”
方博谦一听这话,立刻摆手道,“我也说过多少次了,只有最没出息的男人才会打自家娘子嫁妆的主意。我方博谦,就是穷死,累死,丢官回家,也不会动你一两银子。”
婶婶看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祭出自己的第三板斧,再次嘤嘤的哭了起来,“当初娘真不应该同意这门亲事,我也不应该嫁过来,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食古不化的男人,嘤嘤嘤。”
方博谦被夫人这梨花带雨模样,搞的手忙脚乱,筷子往桌上一扣,站了起来。
婶婶立刻停止哭泣,翻着白眼看着他,“怎么?你也想出去吃。”
方博谦倒扣饭碗,脸上露出标志性的酒窝,陪着小心笑道:“哪能呀,我去添碗饭。”
......
吃了晚饭。新月已从屋檐下斜挂一钩,渐渐的照了过来,打的屋檐下的人满头雪白。
父子侄三人,如同吉祥三宝一般,每人捧着一碗海带萝卜汤,坐在檐下打着牙祭,吸吸溜溜响成一片。
“二叔,有点咸了。”方华吃完最后一块萝卜,擦干净嘴角说道。
“是有点咸。”方博谦同意他的看法。
“刘妈妈今天可能太赶时间,所以一时没注意。”方征明帮忙打了圆场。
方博谦放下自己的碗,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大侄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华儿,你下午说有办法筹到三万两银子,是真的吗?”
方华从老弟的碗里捞出一块白胖萝卜,嘎嘣脆的嚼了起来:“当然是真的,二叔你放心好了,衙门缺的钱,我一定帮你补齐。”
“那你...”方博谦还想追问,突然又感觉自己很好笑。自己堂堂一个七品朝廷命官,一县正印,皇上钦点的二甲二十三名,翰林院庶吉士。连他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却来求问一个半大孩子。
真真可笑呀,方博谦摇了摇头,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回了自己的书房。
......
是夜,知县宅的西厢房上了灯。
方华青蛙扒扒在床上,借着昏黄的灯光翻着手里找来的几本书,二叔这后宅里别的东西不多,书倒是不少,经史子集,奇文野史,杂话小说样样俱全。
堂弟和他住在一间厢房里,方华睡在南次间,方征明睡在北次间,中间是一间书房。
方征明熬着灯油,摇头晃脑的背着今天的功课。
明代的学生就是这样,他们主要的学习的任务就是背诵,不是背诵一便就行了,而是反反复复的背诵,把书里的每一句话,它出现的位置都了然于胸。
有明一代儒家的教育体系主要用的就是朱老夫子那一套,在朱熹的教育体系里,教育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启蒙,大学为国选才,其教材是“四书”“五经”,内容涉及到哲学、道德、礼仪、文学、春秋战争实例及兵法运用。
太祖皇帝十分赏识朱熹的教育方式,钦定“四书”“五经”为教材,朱熹的《四书集注》为准绳,程朱理学被奉为奉为道统,学子们从小即以义理浸灌其心,儒家思想灌输整个国家。
当然,事实证明这只是太祖皇帝和朱老夫子理想的情况,现实是再好的教育理念,在一考定终生的指挥棒下,只有它功利化的一面才能发挥作用,被学生们所重视。
在考生与考官的相互博弈下,一百多年来,“四书”“五经”中没有哪一篇文章、哪一段句节没有出过试题。所以为了避免重复出题的问题,就出了截搭题这一怪招。
比如,某年的顺天府试就出现一道题目,“而学之壮”,这是把《孟子·梁惠王下》:“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其中前一句的“而学之”与后一句的“壮”被连在了一起。
如果考生不能对《四书》及标准注解背诵得滚瓜烂熟,连考试题目的意思都不知道。而人的记忆是会出现混乱和消退的,这就注定了考生需要将大部分时间放在了这无谓的背诵经典上。
书桌上灯花爆了又爆,方征明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趴在床上,咬牙切齿看书的方华,忍不住喊了一句,“哥。”
方华含糊的应了一句,咬牙切齿的翻回一页。这明代的书籍看起来真是费劲,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他看书又是一个喜欢天马行空的人,等他思绪翱翔天际,又飞回来时,却发现已经不知道看到哪了,只好从头再来。
“你说可以帮父亲解决衙门亏空的事,真的吗?”
“当然。”
“可是父亲好像不信。”
“他会相信的。”
“哥,”
“嗯”
“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可以帮忙。”
方华王八翻面一样,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看着墙上影影绰绰的飞蛾投影,说道:“放心好了,我会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