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元县衙时天已经大亮。
方华满心戚戚的去叩门,此刻的他有些心虚。毕竟任谁去了秦淮河,还一夜未归,都不会往好处去想。
来开门的是金孝渊,方华正准备问她权俞利的伤好点没有,却反被小侍女一把拉住,急匆匆地说道:
“公子,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方华心里一跳,暗道不是二叔要找他谈谈心吧。
“怎么了?”方华强自镇定。
“是利神父,他跟早上来的一个和尚吵起来了。”
利玛窦?方华的一颗心收了回去。
“和尚?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李卓吾。”
此刻,二叔单独为利玛窦开辟的院子外,围了一大圈丫鬟婆子,他们都伸长脖子看里面的热闹。
“咳,”方华在他们的身后轻咳了一声。
一见到大公子来了,一院子的人立刻一哄而散。
方华拔步走进院子,正见利玛窦和李贽相对坐在院子的一个石桌前,像两只战斗的公鸡,气鼓鼓的看着对方。
方征明耷拉个脑袋站在一旁,想劝架又不知从何下嘴
“利神父,卓吾先生,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呀,”方华拱着手进来,说着打趣的话。
方征明一见堂哥来了,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哥,你总算会来了,他们俩个都吵了一个早上了。”
“怎么了?”方华好奇的问道。
“今早李先生来拜访,见你不在家,正准备走的时候看见了利神父,利神父便把请了进来,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他们没说上两句就吵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吵架?”
“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他们好像是在争论怎样才能认知这个世界。”
“啊!”方华长大的嘴巴,暗道这些哲学家们真是天天闲得蛋疼,为这么个问题都能吵上一个早上。
“那他们给自都是怎么说的?”
方征明想了想,答道:“利神父好像说的是,人只有通过天主才能正确认知这个世界,
利神父还说,只要当我们人和天主相遇,天主就会向我们说话,为我们展现历史,帮助我们导向善的生活,改变我们的价值判断,为我们做出具体选择和行动。
相信神不是幻觉、而是牵动着我们人的全部生命,是福音向人的一次释放。人必须相信天主具有无限的善,否则人性的善也会受到怀疑。”
方华想了一圈利玛窦的话,终于明白:好嘛,利玛窦又把哲学问题转化成神学问题,还是在暗搓搓的传教。
“那卓吾先生呢,他是怎么说的。”
方征明又想了想说道:“李先生说,人只有通过‘心’才能认识世界,而且这个‘心’不能是普通的心,必须是孩子那未受污浊的‘心’,即谓童心。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
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以童心看世界,不必以圣人的是非观来判断是非,也不必以天主的是非观来判断是非。”
好家伙!
方华听了小老弟的话,暗叹怪不得后人称李贽为晚明第一异端,他这就话不但反了天主教,连儒家也给反了。
儒家与儒学生的最高信念就是为了不断传承、弘扬圣人,尤其是孔圣人的学说与是非观。
无论是走格物致知的程朱理学,还是走致良知的阳明心学,他们虽然在感受前圣精神的方法上有所不同,但根子上还是为了弘扬、解释儒家经典。
现在到了李贽这里,他直接否决圣人精神的绝对性,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把儒家的根都给刨了。
“哥,你说他们俩谁说的更对?”方征明小声的问道。
方华略作沉吟,从感情上他更中意李贽的说法,不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这话多酷呀,但李卓吾的童心说他就不敢苟同了。以童心来认识世界,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而童心却又太简单了。
但对于利玛窦的说法他也持保留意见,以天主的眼睛来看世界?那全世界那么多不信天主教的人难道都是瞎子不成,不过这种宗教徒的世界观可不是那么容易反对的。
他想了想,心里终于有了主意,对侧面相坐的利玛窦和李贽说道:
“利神父、卓吾先生,认识世界的方法我也有一个,你们愿不愿意听。”
听见方华这么说,利玛窦神经不由跳了一跳。
他不会又来了吧。
“胜棋楼辩难,公子声名大显,卓吾倒很想听听的公子的高见。”李贽双手合十说道。
利玛窦跳起来想去堵住李贽的嘴,但为时已经晚了。
主呀,万能的神呀,别在让你的信徒再受打击了。
方华微微一笑,让方征明准备了一些东西,然后邀请利玛窦和李贽到他的一个小型实验室来。
实验室就选择在一间空闲的抱厦,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除了一盆新栽的盆景,什么都没有。
“利神父,卓吾先生,我现在要给你们介绍一种新的认识世界的方法。征明,你给他们介绍一下前期做了那些准备。”
这是方华半个月前教小老弟做的小实验,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
方征明拿着一根自制的铅笔,抱着一本笔记本,像一个小学老师一般走到盆景前开始他的解说
“利神父,李先生,这是我十五天前种的一株花竹,盆里的土是经过特殊干燥的,不含一丝水分,当日称得的重量是四斤六两三钱,同时称得花竹重六两二分,这十五天里除了雨水外我没有给它浇灌任何肥料。”
“很好,”方华接过话来,向利玛窦和李贽问道:“请问两位先生,就你们看,这盆花竹是怎样长这么大的。”
“当然是因为土,”利玛窦受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影响,天然认为土壤为植物生长提供养分。
“卓吾先生呢?”
“这...”
李贽被方华问的一愣,极少会有儒生思考过这个具体的问题,对程朱理学而言,他们穷极一生格物致知,但这个格物不是为了研究物体本身的属性,而是通过借物体表面的特征来阐述儒家的道理,物体的真正属性是什么,其实他们并不关心。
对于阳明心学也是一样,老王当年对于老朱的理论表示怀疑,格了十几天竹子,也只是为了证明竹子的理跟圣人的理不是一个东西,他的最终目标依旧是形而上,对于竹子到底是什么,阳明学派也不关心。
至于对李贽本人来说,心学这些年的发展,已经让他意识到伦理的理,与物理的理不是一个东西,但他的思想也只到此为止,后面就一头扎进了唯心主义的窠臼,对于什么是物理的理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
方华看了李贽的模样,明白此刻他的困惑,便没等他的回答,继续说道:
“我认为利神父说的不对,竹子长大不是因为土壤,而是因为水,因为空气,因为阳光。”
“你凭什么这么说,”利玛窦不服气的反驳道。
方华淡淡一笑,“因为实验。”
方征明受方华的指示,将花竹从盆景中拔出,抖干净泥土,然后将盆景里的泥土烘干,最后对两者再次称重。
很快,新的重量就出来了,抱着笔记本的方征明说道:
“哥,现花竹十两五钱,重了五两。泥土还是四斤六两三钱,没有变化。”
方华很满意看到这个结果,满脸微笑对利玛窦说道:“利神父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利玛窦夺过方征明手中的笔记本,不可置信的看着上面的两行数字。
泥土真的没有改变!那就是说竹子生长并不是依靠土壤提供的养分。
亚里士多德真的错了?
“利神父,如果你不相信,我们还可以重复这个实验,不过结果就得再拖半个月了。”方华说道。
利玛窦颓然的将笔记本交给方征明,摆摆手道:“不用了,我相信你是对的。”
“卓吾先生您呢?”
李贽一脸茫然的站着原地,方华的‘实验’给了他一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观感。它不是‘理’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一种可以实实在在掌握的‘物’
这个世界好像不在那么不可捉摸,我们通过自己的智慧,似乎也能理解这个世界。
“很好,很好。”李贽最后只能简单下了一个判断。
“利神父,卓吾先生,这就是我认知世界的方法----实验。
哲学有时并不能让人们获得真理,也无法使人们真正了解自然,再严密的逻辑推理也可能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
人们只有通过实验,重复去做一件事情,不断地比较结果,不断的纠错,才有可能真正的认知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