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不妥?”高琰想起往事难免伤心,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现下,出声问道。
“当然不妥,鬼是不能说话的,否则谢无恙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请我解梦。”池婺觉得稀奇,蹲下身将折扇架在小鬼脖颈处以防她说出刚刚房中的秘密,语气放缓轻声问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去申冤。”
高琰站在池婺身后,看她一边动作凶悍地拿捏了小鬼命门,一边又像哄孩子一般哄人家,觉得十分好笑。他忍俊不禁地轻咳一声,道:“池姑娘这样把武器架在人家脖子上,是问不出什么的。”
池婺回头凶悍地瞪了他一眼,后者咧嘴笑得像朵太阳花,她被那笑容晃了眼,愤愤地回头想要再询问出什么,可就是转头的功夫,那小鬼便大张着嘴不住抽搐,从七窍中渗出一阵阵黑气来。
“她这是怎么了?”高琰奇怪道。
“死得太久了,这样一闹,阴寿也耗尽,就要魂飞魄散了。”池婺叹了口气,自知是刚刚激她才导致她耗尽阴寿,心中翻涌起小小的愧疚来。她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心也不是铁块做的,小鬼的那声娘也触动了她的心,让她想起遥远家乡的妈妈。
池婺握住小鬼冰凉的手,口中喃喃诵经为她超度,在经文声中,那小鬼长长叹出一口气,哀声道:“娘啊,你何苦去向春香寻仇……娘啊,收手吧……”她说完,七窍黑烟冒尽,身躯归为尘土,随着一阵风消散了。
在场三人脸色均不好看,鲤乐坐在地上捧着被灼伤的脚指头眼泪汪汪,池婺懊恼没能按计划将高琰害残,而高琰被那小鬼触及伤心事,身体几乎僵住。
三人静默少许,还是池婺率先开口:“我听那小丫头口中涉及王县令一案,若是可以,我想将她面容画下,拿到醉春轩交给谢无恙,也好告慰她的亡魂。”
“甚好,”高琰面上凄凄,声音也有些嘶哑,似是为那小姑娘惋惜:“那请姑娘到我湖心亭小坐,我好准备些茶点和金疮药。”
池婺点点头,扶起一旁的鲤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高琰寝院。高琰面上一副惋惜悲痛之色,对着鲤乐说了好些感谢话,又找来了几个小厮用轿辗将她抬去湖心亭。
听荷也站在众小厮中,她看着高琰面露悲伤,以为是他手臂疼痛难忍,正要开口关心,却不料她那主子趁着池婺转身,立刻俯下身低声道:“去准备些上好的茶点,里面下足巴豆粉,我要请小神仙好好喝一壶。”
等池婺来到湖心亭时,石头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她要的绵纸和炭火棍,她拿起那支小木棍,思量片刻,动手在画纸上描摹起来。
高琰探头去看,只见她不似宫廷画师那般用细线勾勒,反倒用碳灰排成粗线,末了再用指头涂开,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画法,我竟从未见过。”
“素描而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殿下还年轻,没见过的物事多了去了。”池婺淡淡道,她抬起眼皮看了看高琰,又将注意力放到画上,口中似是无意问道:“殿下手臂被女鬼眼泪灼伤,若不及时上药,怕是会溃烂。”
“不打紧,小伤而已。”高琰动了动那只被腐蚀的手臂,毫不在意,这疼痛对他来说不及从前十分之一,当然不必放在心上。他看池婺正认真描画,趁机开始套话:“看姑娘这几日身手,像是闯荡过江湖的,这式微阁开在引冬城西市,花费了不少银子吧?只是闯荡江湖攒下的钱,够盘下店面吗?每日租金几何?用不用我帮衬些许?”
“不劳殿下费心了,我跑江湖当然穷,但御使妖怪捞偏门还是会的。如果哪天式微阁付不起租金了,我还能找来五鬼为我搬财,再不济杀几个贪官污吏,将他们的银子搬到我库房不就成了。”池婺头也不抬,开口便是胡诌。
她越是拒绝,回答的越是模棱两可,高琰就越是感觉有趣,于是又换了个话题接着问:“小神仙不愧是小神仙,人长得出众,本事也大,又画得一手好画,哎,就连这店名也起的文雅。式微阁,可有什么讲究吗?”
“假文雅罢了,这是读了书人人都会的。”池婺一边回答,一边收了碳笔,用指腹蹭着画纸:“式微阁,典故出自诗经。”
高琰没看过什么诗经,有些摸不到头脑:“有什么说头?”
池婺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文盲,她埋头苦画,口中背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高琰将这句画在唇齿间咀嚼了几遍,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有些一知半解,为了不露怯,便假意评价起来:“胡不归,姑娘是想家了吗?”
“想,想的不得了。”
“为何不回家看看?”
“家远,回不去。”池婺不想与他再多掰扯,大手一挥完成了那副画,将画纸塞到他面前,“看看,画的像吗?”
高琰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她画的何止是像,简直是将那小鬼的脸涂上碳灰在纸上拓印了出来。他嘴里称赞着,手中却不停歇地接过听荷递来的糕点盘子,推到师徒二人手中。
鲤乐忙活半天饿坏了,毫不设防地拿起点心张口便咬,忽然一只瓷白的手从她嘴里夺去了点心。她抬头,看到池婺用两只手指捏住那块牛乳糕,脸上露出诡笑:“你怎的这般没规矩,人家靖王还没吃,你倒先吃了。”
鲤乐委屈地扁扁嘴,不吭声了,眼巴巴地看着高琰,期盼他先吃上一口。
高琰腹诽这小神仙鬼一般灵精,脸上却露出他向来无懈可击的微笑来:“牛乳糕是小丫头们爱吃的东西,我一个大男人最不喜欢这类甜食了。哎呦,你看鲤乐姑娘眼泪汪汪定是饿坏了,不必拘礼,快些吃吧。”
听到高琰这样说,鲤乐松了口气,抬手便想接过盘子,哪知她的好师傅又挡在了她前面。
池婺咦了一声,指着桌子底下的一条黄狗道:“这不是我隔壁家黄大养的黄二吗?怎么到你府上来了?”
不等高琰解释,池婺手上一抖,牛乳糕啪地掉到了地上。早就哈喇子淌一地的黄二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口将那糕点吞入府中。
高琰笑容再难维持,脸都绿了。那日他看这只狗儿好玩,便从式微阁旁边的铁匠铺将它买下,好好养在府里逗趣,没想到这肥小子竟坏了自己好事。
那狗喜滋滋的吃了糕点,尾巴还没摇几下,狗脸一僵,前后两洞泄洪般的喷涌,白的黄的混杂在一起喷了一地,一时间湖心亭中恶臭难忍。
池婺见此情景,面上诡笑更胜了,捂嘴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哎呀,原来殿下还记得那日我说要将你收做男宠的玩笑话,竟要在我师徒二人饮食中下巴豆。若不是黄二凑巧吃下,那今日我池婺岂不是也要上窜下泻,沦为笑柄了?殿下呀,你身为官家,怎的气量如此之小,这可不是男子汉所为啊。”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黄二吐出肚里最后一滴饭,瘫倒在地上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池婺猛地一收画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呵呵笑道:“啊,我忽然想到谢县尉还等着我为他送画呢,事关重大,容我先走一步了。”她这样说着,架起鲤乐风一般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