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靖王府灯火通明,无数御医神色匆忙穿梭在内院,屋内不时传来谁人的几声呻吟。
听荷颔首跪在院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双手合十,向她从未信仰过一天的神佛祈求,她甘愿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只求高琰能平安度过此劫。
“别太担心了,我师父在里面,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鲤乐心中怕她,又不忍看她如此伤心,于是伸出手试探着抚上她的肩,见她没有闪躲才安心将手掌都搭了上去。
听荷没有表示,她只是低着头,沉沉说了句“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缓步走出。听荷见了慌忙从地上站起,却忘记自己跪了许久腿脚发麻,踉跄着扑倒在老者脚下。
鲤乐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她扶起。听荷死死拉住老者衣袖,急切询问道:“许御医,我家主人怎么样了?”
“难啊。”许御医叹了口气:“幸亏有那姓池的姑娘在,我俩合力才将他的命从阎王殿拉回来。但他伤了右眼,若是发起炎症来,怕是难活啊。”他这样说着,一把将袖子从听荷手中抢过,颤颤巍巍地出门去了。
“怎会……怎会这样……”听荷失神一刹,又猛地推开扶着她的鲤乐,踉跄奔到寝殿中。
高琰躺在床榻上,一张脸煞白无比。池婺坐在旁边,拿着小扇子在煎一付难闻的药。见听荷一脸死灰地进来,池婺宽慰道:“你别听那御医胡说,他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活不久。你主子被那妖怪伤了眼,又泡了尸水,所以难好些。不过他眼睛以后还是可以看见的,我已经研制出了药剂,眼下正在熬呢。”
“药?”听荷看了眼那小泥炉中煮得咕噜冒泡的药剂,心里有一万个警惕。
池婺知道她心思重,于是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开口道:“对了,这服药我第一次煎,还不知药效如何。听荷,你可愿意为你主子试药?”
空气静默了一瞬,殿内静的甚至能听到高琰轻轻的呼吸声,池婺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手中扇子轻轻扇风。
末了,只听听荷斩钉截铁道:“为了靖王,万死不辞。”
治高琰的病其实并不难,左不过将他眼中的碎肉刮掉,再灌上些消炎的药就行了。听荷找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将高琰的四肢按住,由池婺操刀把那些被感染的烂肉清理干净。饶是高琰还处在昏迷中,还是疼得呻吟出声不住抽搐,把听荷心疼得眼泪汪汪。
高琰在一个时辰后醒来,他正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在高宅,于是轻声呻吟道:“药……我要吃药……”他呻吟完,等待着母亲的尖叫和咒骂,却冷不丁地听到一声轻笑。
“我见过很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这吵着要吃药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高琰一惊,侧过头去看,发现池婺正蹲在他床边煎药,一双明亮眸子熬成了乌眼青,不知道在床前守了多久。此时她正回了头冲他狡黠一笑,露出了两个尖尖的小虎牙。
他摸了摸自己那只被纱布蒙着的,敷了草药的坏眼,又看着池婺沾了药汁的衣裙,心中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定定地看着池婺,从胃里涌上一股暖流,万马奔腾般地流经了四肢百骸,内心千万种情绪翻涌却不知从何开口。
“怎么愣住了?”池婺见他盯着自己发愣,嬉笑着用手中蒲扇扑了下他的睫毛。
“没……只是觉得,那日把你留在府中,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高琰也勾唇笑了笑,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扇子:“若是可以,我真想将你永远留在这里,和我一起饮酒泛舟,游戏人间。”
“高琰,你也太不懂感情了些。爱人如养花,若你想将花养好,就必须把她栽种到大园子里,而不是折下放在你床头。”
高琰听她又讲些爱与不爱的,只觉得耳根子热得滚烫,这次他不再躲避,而是欺身向前,像第一次正式见面那般捏住了池婺的后脖颈:“若我执意强娶你入府,你又能如何?”
“哎呀,我一小女子没权没势,只能委身于殿下了。”池婺细眼上翘着,凑近他耳边轻轻道:“但我池婺绝非你池中之物,靖王想要留我,也得看看你小小王府,能不能装下我这尊大佛了。我这人没什么能耐,只是寿命长了些,有的是细碎功夫将你慢慢折磨。”她这样说着,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按上了高琰的那只坏眼,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你到底是谁?”高琰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你既不是奸细,也不想嫁于我做妻子,那你千方百计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
“嗯……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俩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萍水相逢,我也没有千方百计的接近你,反倒是你三番五次来我式微阁骚扰我。”池婺声音里憋着笑。
高琰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样的,于是又蔫巴巴地躺在了床上,瞪着天花板不说话了,就连池婺将那苦药端给他,他也面不改色地端过一饮而尽。
冷不丁的,一只瓷白的手突然伸过来掰开了他的嘴,往里面塞了颗什么东西。
“蜜饯?”高琰本来吓了一跳,以为池婺报复他给他为了什么驴粪蛋子,想吐出来时,舌尖却尝出一丝酸甜。
“我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在吃完药都会含一颗蜜饯,所以也替你备着了。”池婺坐在他床边,此时的她没有了刚才古灵精怪的嚣张劲,只是低垂了眉眼替他整理着靠背枕头。
高琰本想嗤笑这些都是哄小孩的玩意,但真当那甜津津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时,他的心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每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父亲就会派人送来一剂续命的汤药。这药当然会被母亲摔个粉碎,为了活命的高琰不得不去寻着破瓦罐中的零星药材或是泥地上那一滩药汁舔舐。
在这一刻,他看着池婺掖好被角又轻轻拍两下的小动作,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被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骗到。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懂感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幼时心事,又或是被高热影响,高琰突然开口,语气是平常没有的难过:“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不懂感情也是情理之中。我高琰本就是一泼皮浪荡子,三番五次没脸没皮的骚扰你,又不知廉耻地将你非礼,实在是对不住。”
“你不用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感到冒犯。况且你身处高位,谨慎些是应该的。我想你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定非常难熬吧。”池婺这样说着,忽然欺身向前,轻轻地将高琰拥抱住:“在我的家乡,如果有人过的困难,亲朋好友就会像这样拥抱住他,再说一句你辛苦了。”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一卷丝绸,从高琰的耳旁悄悄流入身体,翻卷着缠绕住了他的心。
“所以,高琰,你一路走来辛苦了。”
高琰倒抽一口凉气,这句话其中意味太多,可在这个拥抱面前,所有的猜忌和考量都被他悉数放下。
他似是不敢相信地缓缓伸出手,去攀上池婺的后背,直到触碰到她的体温时,他才回过神来,鼻腔尽是酸楚。
这便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拥抱,一个不夹杂任何情欲的、火热的拥抱。他日思夜想期盼了二十七年,终于在今天得到。
闻着池婺鬓边檀香,高琰几乎落下泪来,他试探着去回应,发觉池婺没有拒绝后,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那般将她死死抱在怀中,贪婪地感受着这片刻的温暖。
殊不知在他颈后,池婺一边安慰似的轻拍他的后背,一边露出她招牌地、奸计得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