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儿派了一伍的徒卒前去查看。
士卒们用长戟的小枝将那人的尸体勾住,用力向下一拉,零零落落的树皮和枯叶与尸首一同掉落下来。
那人确实已经死透了。
中短身材,肤色蜡黄,挽着一个矮髻,上面包了巾帻。穿的是粗布衣裳,没有铠甲,身上扎着十来支箭。汩汩的鲜血将枝桠上的树皮都染成了赤红色。
那人所用的弓,制作简陋,以竹木为原料,提供不了太强的张力,像是出自乡野之间的私人作坊。箭用的是削尖的竹木,不要说铜镞了,连石镞甚至骨镞都不是。
显然,此人并非郑国国师之人。
一名徒卒从那人的尸体上搜出了一支骨哨,像是由什么禽鸟的腿骨制成的。想要试着吹响,却被伍长喊住。
那人很可能是隐藏在这片泽薮之间的盗匪,这哨子搞不好是他们用来呼朋引伴的。
大军集结在一处时当然没什么要紧,只是万一有人落了单,恐怕就要遭殃了。
齐人没工夫把给那人敛葬,草草丢弃在落叶堆里完事。
诸儿下令,全军以小戎为单位,轮流安排至少两人警戒,防止再有人接近。
齐军继续向南跋涉,到天完全暗下来时,方才停下宿营。
密林之中,皆是潮湿的落叶,生不起火来,齐人只能依靠包裹中的糗粮过活。
粟米饭蒸熟之后,自然风干,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干粮,硬邦邦的,费嚼。
宿营的条件也相当恶劣,地面的泥土相当潮湿,要是直接就地躺下,身上的衣裳就全洇透了。
齐人将还算干燥的枯树叶收集起来,好歹铺垫成可供栖息的垫铺...可能叫“巢”更加贴切。
一日的行军下来,齐人的队列被茂密的树林反复分割,好在管仲改制之后,每个伍的伍伴之间彼此熟识,有人磕绊摔倒之时,伍伴们大多选择停下来等待,或者过来搀扶一把。若非如此,恐怕齐军现在的队列已经乱得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了。
途中经过若干难行之处,齐军大致被分割为五段。
诸儿所在的队首,兵力约六千人;中间是国仲所率的约五千人,原本是八千,有一个旅和半个旅被地形分割,只能各自单独行动;高傒的六千人拖在后头,入夜时分,才刚刚全部迈入林区。
诸儿麾下三个旅,是汤乡之旅、申池之旅和西门下旅。
汤乡之旅,也就是选锋旅,在临淄城中,自东面紧挨着西南角的宫城,以鲍氏的“君子汤”得名;
申乡之旅,其乡在临淄城西,靠近宫城以西的申池,因而得名“申乡”,而申乡的国人组建而成的旅,便是申乡之旅;
西门之旅,也就是临淄西门的两侧的那两个乡的国人所组建而成的旅。我国传统的地图,上南下北,于是乎西门下旅,也就是西门靠南的乡人之旅。
这三旅之中,西门及申乡之旅皆为右军辖下,汤乡之旅原为中军所属,临时调配给了右军,共编制有徒卒六千。
至于这三旅拥有的一百二十乘战车和相应的武车之士,皆由中军统领,前往修泽与郑人对峙去了。
入夜宿营之前,诸儿命令全体点名,各旅应到二千人,汤乡之旅实到二千人,申乡之旅实到一千九百一十人,西门下旅实到一千九百五十五人,共计有一百三十五人走散。
已经不错了。
要是换了他国之师来走这种路,比如说卫军,诸儿估计能走丢一半以上。
据一个里司小戎长禀报,他的辖下有一个伍,一人失足陷入泥沼,其余人前往救援,不幸全部被沼泽吞没。
听到有人先捅了出来,后续又有两个里司吞吞吐吐地报告了同样的情况。
诸儿叹了口气。
这还才第一天,就因为行军出现了非战斗减员。萑苻之泽,不可小觑啊。
也难怪郑国人没有在这里建立有效的统治。
地太烂了。
诸儿看了看地上的那堆枯树叶,嫌弃地咽了口唾沫,紧了紧衣襟,躺了上去。
将手臂枕在脸下,一日的徒行劳顿,便从脑后涌了上来。
林间重新有了光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诸儿闭着眼,听得远处有鸟鸣声,此起彼伏,你应我和的。
大大地伸个懒腰,脸上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刮擦到了,一个激灵,猛然起身,原来只是几片树叶。
诸儿醒了醒头脑,捏着布袋往嘴里灌了两口糗粮,权当是朝食了。
三位乡良人及若干连长、里司来询问何时继续出发。
诸儿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林荫,啧出了声。
这让人如何判断时间呢。
要是能有个表什么的就好了。
算了,无妨。
“传令全军,朝食用毕,即刻启程!”
“唯!”
消耗了三日的粮草,身上的背囊轻了许多。
士卒们集结起队列,重新踏上南进的征程。
行进至大约日中时分,林间地面豁然开朗,面前赫然出现了一条道路。
齐国人们欣喜若狂,纷纷奔向路面,有人甚至激动得跪倒在地。
道路是南北走向,大概就是通往最近的郑国城邑。
正好前方走来一个老头儿,赶着一辆役车,一匹和老头同样瘦弱的老马拉着沉重的役车,役车中塞满了木材。
诸儿于是迎上前去,向老头行了个礼,问道:“樵父、先生,请问此路可是通往郑国清邑?”
老头皱着眉当量了诸儿一番,反问道:“子非公子子仪乎,何以在此?”
什么眼神,居然把诸儿认成了公子婴。
也罢,反正公子婴已经入了土,也没这工夫来追究冒名顶替之责。
诸儿于是再行一礼,答曰:“正是,我乃国君之季子婴也。奉国君之命,率军自前线返回清邑。”
“如此,我知之矣,”老头点了点头,“此路非往清邑,不过乡里小路耳。若公子欲往清邑,老夫愿为向导。”
诸儿愣了一愣,又问:“此间多盗,恐害人性命,为何樵父在此伐木?”
“维生耳,”老头叹了口气,答道,“老朽既无家财,唯一身耳,所营者,不过樵也,何惧盗哉!”
说着,便将役车上的木材统统推到地上,赶着马车调转方向,回头向南走去。
诸儿躬身重重行礼,然后转身向士卒们叮嘱,
“二三子,紧随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