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秋,齐太子诸儿在商丘的府邸迎来了第一位客人。
管夷吾。
由于管至父以暗箭射太子之事,管氏大夫之职,现在回到了管仲的头上。
比起上一次见时,管仲已经吃壮了不少,身高也总算赶上了同龄人的水平,此刻与诸儿相对而坐,也不显得十分矮小。
茗菜泡汤最近已经在临淄流行了开来,管仲此行,还带上了一些,作为见面礼。
可惜现在的茗菜不是时候,应当是新芽采下炒熟备用,而刚入行的临淄商人还没有悟到这一点。
诸儿呼了一口热茶,调整了坐姿,开口问道:“如何,我策可行否?”
管仲拱了拱手,报喜道:“行情业已稳定。”
“补济之粮可供用否?”
“可也。”
诸儿点了点头。
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
“太子,若仅是告知临淄之事,我修书来亦可也。今必去国而来此,为有一策,请面呈于太子。”管仲稍有点犹豫,“此虽非我之职责之内,然还请太子思之...”
说着,管仲从衣裳中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层层包裹,将一卷竹册小心翼翼地呈上。
“太子将欲奉王师而伐郑乎?”管仲悄声道。
无声地点头应答。
“用此策,可使郑人不知我之志也。”
一寸一寸将竹卷翻开。
开篇题曰:
寓兵于民!
郑人疑我之欲从王师而伐郑也,若我正卒伍,修甲兵,郑人闻之,必有备也...
由于现在郑人异常敏感,齐国的战争准备极易被郑国察觉,一旦察觉,郑人可能趁齐国尚未将灭纪所得转化为可用的国力,率先向反郑联盟发难。
虽然郑国人不敢直接进攻王畿,侵占土地,但敢于发动特别行动,抢收王室的粮食,此事已经有过先例。
倘若王室的粮食被郑人夺取,则王师就不能长时间出兵作战。
郑国就有了时间窗口,有机会利用强大的实力将反郑联盟的卫、陈、蔡各个击破,一旦这几国被郑人控制,那么即便一年之后,王师与齐师联手,面对郑、宋、卫、陈、蔡的联军,也将极为吃力。
郑国之所以现在还没有出手,是由于不确定齐国的态度。
齐国如果支持郑国,那么郑国一定能轻易打破反郑联盟的围攻,而如果齐国反对郑国,郑国面对的压力就很大了。
郑国现在主要的努力方向,就是全力拉住齐国,使齐国不要转向自己的对立面。而如果此时袭击王室,偷取成周的大米,那么挑起争端的罪责就无可争议地落在了郑国的头上。
如此,齐国选择协助郑国,就会遭受诸侯的压力,选择讨伐郑国,则会受到天下的支持。摇摆不定的齐国将不可避免地滑向郑国的对立面。
如果定计伐郑,齐国的战争准备绝不能刺激到郑国,使郑国感到齐国将要背刺自己。
可是,面对强悍的郑国,如果不进行战争准备,即便王、卫、陈、蔡四方联军加上削弱的齐师,也难保就会获胜,即便能够获胜,也会由于没有准备,导致损失严重,甚至可能成为整个反郑联盟中最惨的那个。
管仲之策,便是为了解决这个不能动员,却又必须动员的矛盾而生的。
齐国的国都临淄,国人原本编成左中右三军,按照所属的族属进行划分。在立国初期,国人的人口少规模小,因此同一族的族人大多聚居在一起,共同生活,彼此原本都相识。如此,按照族属征召,便可以使士卒齐心了。
如今,临淄的人口已经多达二十余万,户口有四万二千多家,由于人口的增长,土地和房屋的买卖变迁,如今即便是同族之人,也并非聚居在一处。
这就造成了以下的后果:
其一,征召三军的士卒缓慢而困难,就像为了前往鲁国镇压叛乱,临时征召,先行者不过三百选锋而已。
其二,三军的士卒必须频繁地进行训练,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需求是使士卒彼此磨合。这既耽误农时,又容易引起列国的注意。
其三,由于列阵之时也是按照族属划分,导致一旦敌军重点进攻某处,某一族某一氏的族人就将遭受超过平均的损失,这就使得氏族之长作为军队的统帅,同时也要考虑避免自己族人遭受过大的损失,使得齐军的阵列容易崩溃。
其四,当派遣一支师旅时,就相当于是专门征召了某一氏族的大量男丁,也会导致那一氏族受到经济上的损失,动摇大夫们对公室的忠心。
管仲的建议是,将国都分为二十一个乡,其中可供征召者十五乡,皆为务农之族,另有六乡为工商之乡,不适合征召作战。
将十五乡再按照军制向下划分,直接将邻里之人编入同一编制之下,使国人按邻里和物理距离来编组成军,而非按族属和血缘关系来应征。如此,则邻里之间的日常生活也就能够为齐军的卒伍注入默契。
今后,乡里乡亲的儿子们将一同长大,一同参军,同享战胜的光荣,分担战损的痛苦。
他们从小生长在一起,彼此的声音都已熟识,夜间即便不点灯火,都能知道前后的那人是否就是自己的伍伴,昼间在一片乱军之中,只要远远瞧见一个身影,也就能分辨出自己的伍长。
他们从小玩到大,彼此之间的友情牢不可破,正如管与鲍二人那样,宁可为对方而死。故而命他们死守,必然死不旋踵,故而命他们进攻,必然前赴后继。
整齐划一的规划将会极大地方便士卒的征召,只需要通知每个乡,乡便可以通知下辖的各个连,每个连又通知到下面的各个里,每个里通知到各个轨,每轨五家,由轨长通知到各家。
信息只要经过这五次级联放大,国君的君命就将以极快的速度传达到每一个国人之家,每家从家门站出一人,连队列都已经齐整了。一声号令,从城中的武库门前经过,一一领取兵器,便能开赴雄赳赳地开赴战场。
十五乡齐人,就是十五个两千人的旅,就是三个万人的军。
提此三万之军,横行天下,为齐国之垣墙,为王室之屏障,天下诸侯,将无人可当也。
管仲还是有些怯生生地,双手放在膝上,乖巧地缩着,等待诸儿的评判。
“太子,此策...”
“善。”
杜鹃啊杜鹃,你终于还是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