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司天监监正之位,实乃清闲差事。
尤其,殷受沉迷女色,荒于政务,上不上朝都全由心意,怎有暇举行那费心费力的祭祀典礼?
如今,中宫安稳,殿下无恙,无有废立之事,司天监上下,各个闲得发慌。
今日,杨任按时点卯,在主位盘坐修行,吐纳元气。
其胸中五气愈发充沛,已然窥见长生之门,水磨功夫足够,自能成就无漏仙身。
杨任闭眸凝神,搬离龙,纳坎虎,运元神,炼法力,淬五脏,养肉身。
世间修行之法,越是正宗,其气象越发玄妙。
杨任有意收敛气机,其体内五气瑞彩纷呈,泥丸宫金光璀璨,外人难以窥见。
这司天监内,术士相师共三十六位,各有独门道术。
其中一位唤作杜元铣,乃是三朝老臣,秩称天师,极擅观气。
杜老天师翻阅着掌中案卷,心思却在别处。
诸如司天监术士之流的炼气士,未得正法,大都是学了仙道传承的一鳞半爪,故而对于神仙之流,有着极深的执念。
此番,云中子、赵公明二仙纷纷前来献剑,言说宫闱内有妖孽作祟。
这话在文武大臣、世俗百姓听来,兴许将信将疑,在天师耳畔,却似惊雷绽开。
本来命数,殷受遭妖气迷惑,宠幸妲己,焚烧巨阙,致使云中子在天师府上题诗。
如今,天机变化,殷受未焚仙剑,云中子也并未留下谶语。
可是,杜元铣的心中,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正在生根发芽。
这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师,依照那玄妙法门,祭起法眼,望向殿上。
虽说监内术士未得正法,可是并不代表其手段粗劣。
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这些术士在各自领域浸淫多年,术法玄奇,未必输给大教门人。
杜元铣法眼神异,可窥寻常炼气士难窥之景,他聚精会神,望向那国运玄鸟。
这苏妲己被九尾狐妖吞了魂魄,占了躯壳,女娲娘娘在其元神上施了一点白光,可以遮蔽气机,金仙之下,难以窥见。
杜元铣瞧不见妖气,可是却能瞧见国运玄鸟。
昔日殷受女娲宫题诗,玄鸟刹那萎靡,翎羽黯淡,伏在殿上、一动不动。
若真有妖孽祸乱宫闱,此鸟定生变化。
“咦?”
杜元铣瞪大眼睛,神色惊疑不定。
这玄鸟竟振翅而飞,盘旋在宫闱之上,虽说时常落下休憩,可是较从前要精神许多。
“莫非仙人献剑,真将那妖孽诛杀了?”
杜元铣低下头来,格外迷惘。
“咦?”
老天师法眼未闭,瞧见了另一桩稀奇景象。
这司天监监正之位,本来论资排辈,应当该轮到杜天师了,谁知天降上大夫,正好阻了晋升之路。
好在,上大夫修为高深,不是那庸碌之辈,老天师也未曾有什么怨言。
何况,太岁时常指点修行疑窦,曾助七位年轻术士破境,此前又前往北地,诛妖灭邪、威望极高。
这司天监三十六位术士,唯老天师修为最高,已然炼就纯粹阳神,修至炼神返虚境界。
杜元铣知太岁出身大教,故而未曾祭法眼窥探。
此前也有人询问监正道行,其言修行数载成就炼气化神境界,诚是仙道良材。
杜元铣先入为主,以为其道行逊于自己。
今日,老天师观大商国运,恰好瞧见其修行景象,不由得大吃一惊。
“老夫常闻三花聚顶、五气朝元,自少时修行至今,数十年未曾得见。
谁知今日却一了夙愿,瞧见了上乘仙家气象,真是与吾等俗辈大不相同。”
杜元铣施展法目,暗自思忖。
这司天监内三十六术士,大都专精堪舆风水、算卦相面,认为观气是炼气士寻常手段,未曾钻研。
老天师善于观气,监正修行气象真是蔚为壮观。
其气机收敛,法力暗藏,元神寄于紫府,道气蕴于丹田。
观其形容,红光满面。
观其颅顶,紫气氤氲。
观其胸膛,五气相生。
观其四肢,气血充沛。
如此,监正道体轻松,元神璀璨,精气神圆满,胸中五气充沛,大道框架已成。
杜元铣舍不得收回视线,越看越精奇。
自然,老天师根骨平平,修行数十年,尚未跻身炼虚合道境界,其法眼也窥不得正法玄妙。
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杜元铣终其一生都在为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志劳形,如今得见真正仙家气象,亦算是不枉此生。
老天师观摩片刻,终于还是收了法眼,俯首低颈,继续翻阅案卷。
此刻,其心湖泛起涟漪。
诶,仙人献剑,苏妃患病,监正受召……
杜元铣灵光一闪,好似穿珠引线般将几件事联系了起来。
如今,监正已修至炼虚合道境界,其修行法脉乃玄门正宗,若是出手,兴许真能消了那仙人剑气。
杜元铣攥着案卷,神色踌躇。
杨任吐纳元气,自口鼻而入,经十二重楼,在各个穴窍间游走,终于归入丹田化作法力,蕴养五脏五气。
虽在修行,其灵觉依旧敏锐,已然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视线。
“老天师,有何指教?”
杨任幽幽醒转,暗中传音,其眼眸之中,真火一闪而逝,赤光璀璨。
杜元铣闻言,身形僵硬。
其法眼刚刚合上,恰好对上那双离火神目,观摩到些许真火道韵,耳畔春雷炸开,惊异非常。
老太师大惊失色,掌中案卷骤然跌落。
“杜老,您没事儿吧?”
年轻术士闻讯,抬起头来问道。
“哦,竹简年久失编,线绳枯朽,故而散落……”
杜元铣悄然运转法力,彻底将案卷震散。
“这却要请监正大人上奏王上,好调拨些钱款,修葺监内陈设……”
年轻术士眼珠子一转,故意打趣。
“谁不知王上日理万姬,哪有空暇搭理司天监的琐事…吾观尔等近日修行懈怠,今日归宅,各自伐竹百根,杀青制简,誊抄古籍孤本。”
杨任嘴角勾起,笑着说道。
年轻术士闻言,愁眉不展,自忖先前不该多嘴。
杜元铣见状,神色稍缓,犹豫片刻,终于捡起竹简,往内殿主位行去。
“监正……”
杜元铣将散乱竹片放在木架上,艰难开口。
“老夫实不该窥探……”
“老天师坐镇司天监多年,劳苦功高,若非晚辈继承老父爵位,本该是你担任监正之职。
若有疑惑,亦或是于监内事务有高明见解,大可畅言无忌……”
杨任轻轻挥袖,搬来一块蒲团,放在案前。
莫说寻常炼气士窥不得玄门妙法,即便有法门,亦无详细传承,自行摸索,难解其意,终究会落入左道。
何况,老太师显然非有意窥视,不必苛责太甚。
杜元铣闻言,眉头舒展,顺势坐下。
“监正宽宏大量……”
老天师双手作揖,微微欠身。
“此番,老夫祭起法眼,实为观摩大商国运。
吾闻朝会之时,有两位仙人先后献剑,言说要以仙剑镇妖……”
杜元铣抬起头来,神色复杂。
“嗯…确有此事。”
杨任微微颔首,剑光遁出画圈,禁绝内外气机。
“老夫又闻,仙人离去不久,寿仙宫那位似有急症…后来王上身边侍候宦官亲自前来传旨,请您入宫……”
杜元铣咬了咬牙,开门见山地说道。
这般言语,实有忤逆上官,揣测帝王心思之嫌。
若非老太师生性忠直,自然也不会冒险直言。
“老太师思虑,吾也知晓,你是怕那妲己是妖孽化身,祸乱朝纲……”
杨任双眼微眯,道破其心迹。
若依本来命数,杜元铣见真仙留诗,拜见首相商容,后来一齐参奏妲己,落了个尸首分离的结局。
这般忠正之臣,本该寿终正寝,怎能遭受横祸而死?
杨任执掌司天监八年,虽未与麾下术士、相师成为挚交好友,总归有些情分。
如今,自己尚未挂印遁世,顶着监正职位,须得替手下考虑周全。
“啊,莫非那苏…真是妖孽?”
杜元铣瞪大眼睛,胡须颤抖。
“老天师通晓祭祀之道,自知昔日女娲庙题诗是弥天大祸……
大商已遭神圣厌弃,故而才能有妖孽入宫。
本官不在乎帝王生死安危,唯怕忠正之臣遭受迫害,唯怕百姓流离失所。
吾已舒展手段,告诫那妖孽收敛锋芒,若她胆敢异动,定遭惩处!”
杨任笑容温和,其眼眸却格外冷冽。
“这…监正言语,惊世骇俗,老夫辅佐三朝,为大商鞠躬尽瘁,实在不愿见帝王受妖孽蒙蔽。
今日归家,老夫便写好奏章,定要参那苏妲己一本,让王上诛妖邪以请君侧!”
杜元铣无有宿慧,君臣之纲根深蒂固,自然愤懑。
“老太师,你可要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定是艰难异常,稍有不慎便要跌得粉身碎骨。”
杨任沉默片刻,继续出言劝阻。
“若王上遭受迷惑,哪还能治国理政,大权旁落,定然有人遭殃。
这般,不如让老夫做那先锋大将,让那妖孽瞧瞧吾等老臣都厉害!”
杜元铣言罢,骤然起身,欲往殿外而去。
咚。
杜元铣捂着额头,痛呼一声。
杨任心念一动,苍翠剑光回遁,禁制撤销。
杜元铣见状,这才知晓监正特意布下禁制,好免去泄密之祸。
老天师转过身来,郑重施了一礼,而后便行色匆匆去寻首相商容探讨对策去了。
杨任望着那苍老背影,神情古井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