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九年。
岁在葵丑，暮春之初。
大乾朝的京官们，卯时就在太和殿前金水桥的白玉石板上列班。
等候朝会。
天还黑着，又冷。
京官们缩着袖笼，不敢说话，不敢移动，一个个似绑了嘴的鹌鹑似的。
穆皙远远瞧了一眼。
与路上遇见的同僚贾政，一起往西偏殿的工部值房点卯去了。
他们是工部的员外郎，从五品。
只有三品以上的京官才能去朝会，瞻仰圣主仪容。
穆皙也不是每日都来皇宫。
只有轮到他当值，才会起早赶来。
平日里去工部报道就行。
穆皙和贾政是一班，两人搭档当值已有三年。
走了有一盏茶的时候，便到工部值房。
穆皙从容进去，提笔在纸簿上签到好。
一旁的笔帖式敲了下云板。
正是卯时正。
不早不晚。
不愧是掐点打卡上班的典范。
“世子爷和贾老爷今日又恰到好处。”
负责签到的笔帖式笑着朝穆皙和贾政欠了欠身。
“凑巧罢了。”穆皙和煦地笑了下，走向自己当值的位置。
站在穆皙后面的贾政，目光不禁又随着穆皙的身影移动。
同僚五年，搭档三年。
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如今还只有二十一岁的少年人。
同为勋爵之后，穆皙跟他家那不成器的宝玉，有如云泥之别。
此子勤奋苦勉，兢兢业业。
可他又是个异数。
每日掐时辰点卯，从不肯早到一息。
日暮散班，也绝不多留一分。
说他敷衍散漫，他又将任职内事宜做的妥妥帖帖，挑不出半分差错。
自从贾政与穆皙搭档以来，他觉得自己在工部的事务比以前轻松多了。
穆皙是个好搭档。
他们在工部，也混得不错。
虽然穆皙是王爵之后，当今东安郡王府世子爷。
贾家如今只是伯爵人家。
但两人在工部交往并不论这些。
加上穆皙之父，已故的东安郡王穆莳与贾政曾是莫逆之交。
两家如今仍以世交相称。
那穆莳，便是贾政荣禧堂乌木对联上写“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的那位东安郡王。
……
穆皙一来就提笔在桌案前书写。
片刻后。
他起身，手里拿着一封油墨未干的帖子。
对贾政道：“存周世伯，我今日不当值了，先走一步。”
贾政疑惑起身：“时中贤侄可是有事去办？”
穆皙摇摇头：“就是前些日子说的那回事，侄儿倍感身子不适，刚写了辞呈递交上峰。”
“今日起，就卸官回府修养去了。”
“上下关系已经打点好，只需将这封辞呈递交王郎中，他自会帮忙呈给李尚书。”
“世伯请放心。”
穆皙说完，便拿着辞条到里头找顶头上司工部郎中去了。
贾政还愣在原地。
一旁的笔帖式几人也愣住了。
穆世子要辞官？
贾政忽感一道晴天霹雳，由天灵盖直劈而下。
他的好搭档，时中世侄竟然要辞官了？
他当然放心穆皙办事的能力，一定上下打点妥当了，能好好放他的官回家修养的。
可是……
“贤侄的身子怎么就忽然这么羸弱，到要辞官修养的程度了？”
贾政想到每日里穆皙随手一把紫砂壶，喝茶养身下棋，悠闲自得如耄耋老翁一般。
他几时会得病？
但贾政毕竟正直天真，并没有疑心多想。
等穆皙递交辞呈出来，忙迎上去。
“时中贤侄，可有叫太医来看过？”
穆皙点点头：“太医已经看过，说是需静养。”
“存周世伯，侄儿要去办些事。”
“晚些时辰再去府上拜访。”
穆皙交际了几句，赶着走了。
他今日有件大事要办。
等他一走。
工部值房里忽然热闹起来，底下都是嗡嗡的窃窃交谈声。
几个笔帖式肉眼藏不住的沮丧不舍。
“平日里世子爷虽然踏着点儿上班，散班即走，但他办事是小人遇见过的最妥帖之人啊。”
“是啊，自从世子爷来咱们这上任五年，咱们工部能让上面挑错的地方越来越少。”
“算一算，上头有约莫一年没罚骂过咱们了吧？可把吏部户部兵部那起子人给羡慕的很。”
“可不是？别人都说这是李尚书的功劳，可只有咱们这些最底下的人才明白，那是世子爷潜移默化，差事办的极好的缘故。”
“世子爷办事务的那些方法，真是一件比一件神奇，管用极了。”
“咱们工部管着大乾营造、纺织、矿冶、铸币那么多营务，事务繁琐，以前每年都是一笔烂头账。”
“今年才刚开春，营务才刚要起章程，听说陛下打算建行宫，还要修漕运，这得多大的事！”
“世子爷一走，这……”
笔帖式们同情地看了一眼那边还摸不着头脑的贾政。
也同情他们自己。
穆皙世子一走，他们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
李尚书并不知道穆皙如此好用。
他散朝回到工部，看到王郎中呈上来的孝敬。
觉得穆皙不过一个勋爵子弟得陛下恩赏，才有这么一个职事官做做。
他们这些科举升上来的士子，从来就不大瞧得起这等靠祖上荫庇的勋贵。
于是。
大笔一挥，就准了穆皙辞官。
王郎中也得了穆皙丰厚打点，亲自帮穆皙办妥了辞官一应手续。
也乐得将李尚书的批帖亲自送到穆皙府上。
到东郡王府才得知。
郡王府邸前些日子走水烧了，如今只剩焦黑一片废墟。
而穆皙。
此刻正在往神京最大的酒楼去，马车里，他的管家在禀事。
“老夫子书信里说，扬州盐政林如海大人的夫人前几日仙去了。”
“林大人家的小姐失恃无依，林大人又没心力照顾。”
“不知老夫子如何跟林大人说的，他拜书一封请世子爷照拂林小姐一二。”
穆皙一愣。
贾敏去世了。
算日子，林黛玉是该北上进贾府了。
只是他几年前早有安排，如今倒是见成效的时候。
“穆管家，你安排男女船只去扬州接林姑娘和老师。”
“我回头写好手书，叫人带去。”
“是。”穆管家俯首。
穆皙吩咐完，就进樊楼去了。
另，遣了一名小厮，在贾府门上拜访。
小厮手里拿着十来份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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