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援中心出来,程与梵长舒了口气。
想开车回家,走到一半,导航却好像出了问题,回家的路线,变成了去崇明路的。
车子在海边停下,程与梵下车走到路边的小店,那个铺面还是卖甜水的,只是当初的老夫妇早已换了人,现在是连锁品牌,统一的工作制服,人刚在点单台站定,店员便喊起‘欢迎光临,好喝不贵’的口号。
程与梵对新品不感兴趣,唯独钟爱红豆沙。
边吹着海风,边吃着红豆沙。
“好巧。”
一个声音对她说。
程与梵扭头望去,是时也。
带着鸭舌帽,穿着大卫衣,既运动又休闲的装扮,一如既往的漂亮。
“好巧。”
程与梵咽下嘴里的红豆沙,目光又望向不远处的礁石,刚刚自己真的有想到时也,不知为什么,虽然十年过去,可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并不陌生,甚至有时还会让自己勾起许多回忆。
时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自己只是每晚都习惯出来遛一遛,有时候看浪,有时候发呆。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红豆沙。”
“嗯,吃来吃去,还是觉得这个好吃,不过好像不是当初的味道了。”
“是啊,做的人不同,味道自然不一样。”
时也顺着程与梵的目光看去,忽然伸手指向那片礁石——
“我去找你那天,鞋子就是在这里掉的。”
....
那是暑假后的一星期。
当晚程与梵先收到了一条短信——
时也「怎么样才能改变这个破破烂烂的生活?」
程与梵看着短信,思虑片刻便给她回复「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
时也的事情,自己多少也知道一些,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传的很厉害,就算自己和她做朋友,也很难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她问时也「是不是不开心?」
时也没有回她,而是问「我能不能去找你?现在。」
程与梵「当然可以」
没过多久,门铃被摁响,程与梵想应该是她来了。
时也穿着一条白色雏菊的碎花睡裙,赤着脚,披散着头发,两只眼睛高肿通红,明显是刚刚哭过的样子,程与梵怀疑她哭了一路。
时也强装镇定,却声带颤抖,对着程与梵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不想回家,你能不能收留我?”
程与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漂亮姑娘如此狼狈,但也不敢细问,怕再刺激到她,故作轻松地回应她的笑“好啊,你跟我来。”
然后拉着时也去到楼上的房间。
地上有血印,时也的脚在跑来的路上被玻璃扎破了。
程与梵立马取来药箱,拿出碘伏、纱布,云南白药——
“你不要动,把脚抬起来。”
时也的脚被程与梵托在手里,一直憋在眼眶里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程与梵托着她的脚,小心翼翼地替她清洗伤口,上药,最后再用纱布包好。
程与梵到现在都记得,这人的脚很小,只比自己的手大出一点来。
看着她两眼是泪,程与梵收起药箱,替她擦泪“疼了?是我不好,刚刚我手太重,你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
时也哭地肩膀发抖,结巴着“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那天晚上,两人睡在一张被子里,程与梵抱着时也,好像雏鸟一样把她护在怀里,一遍遍摸着她的头发,捋着她的后背,就这样一直哄到这人睡着。
第二天,时也在程与梵的怀中醒来,一睁眼便对上一双清澈浅笑的眸子。
时也觉得不真实,闭了闭眼又睁开,程与梵伸手去摸她的脸——
“睡醒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时也的眼睛哭的像核桃,害羞地捂住脸“我是不是很丑?”
程与梵笑着把她的手拉下来,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认真道:“不丑,你很漂亮。”
一整个暑假,时也都住在程与梵的那里,每天晚上和她挤在一个被窝,碎碎念直到睡着,那栋晚清建筑的老派洋房,承载了时也十六岁最美好的记忆,是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世外桃源。
至于那晚的事情,两人似乎很默契,谁都没有再提。
...
吃完手里的红豆沙,程与梵的回忆戛然而止,又想到时也在律所说的那句——‘程律师,我和你睡过啊’
鉴于那个暑假所发生的一切,这句话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当初不会提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自然更没有必要再提,如果是伤心事,那就忘了它。
程与梵想,能忘记不开心,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海风吹拂,两人的头发都被吹得飘逸。
“你后来搬家了?”
“嗯。”
“我就说嘛,我再去找你,那栋洋房被卖了。”
程与梵偏过头,眼神有些纳罕“你去找过我?”
“是啊,我打不通你电话,就去找你,找过好多次,我还偷偷溜进去过,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哦,也不是...一楼客厅的挂钟还在。”时也笑出声“我进去的时候,它还响,咚-咚-撞了两下,我以为被人发现,腿都给我吓软了。”
程与梵想起来了,到了南港之后,自己之前的电话卡就不能用了,重新办了卡,换了手机,以前的就荒废了,但她是真的没想到,时也会来找自己。
想解释,可还没张口念头又被打消,都过去这么久了,解不解释似乎也没那么重要,而且很怪,主要是程与梵并不觉得,时也需要自己的解释。
时也倚着栏杆,歪头问她:“那你现在是在海城定下了吗?”
“嗯。”
“以后还走吗?”
“应该不走了。”
程与梵找了个垃圾桶,把手里吃完的红豆沙盒子扔掉。
两人无话,静站了会儿。
时也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再不说些什么,下一刻程与梵就该说‘时间不早了,自己要走了’之类的,所以趁着这人还没来得及张口,率先出声——
“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程与梵不解。
时也又道:“小区里有一段路灯坏了,我怕黑,你可不可以做个好人,送我一下?”
原来这样,程与梵了然“行。”
两人沿着人行道,一路向前走,海浪似乎在追逐她们,不管走到哪儿走多远,似乎海浪还在身后。
小区里的路灯的确坏了,黑漆漆的一片,方一步入,时也便向自己靠近了些。
“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黑?”
“没有报修吗?”
“报过来了,但这几天维修师傅好像有点事,所以要等一等。”
“既然这样,晚上怎么还出来?”
时也笑了,很轻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听得却很清晰“家里只有我一个,太闷了,我也想白天出来,可又怕被人认出来,所以只好挑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往这里走一走,散散心。”
又是一声轻笑“别老说我,你呢,你怎么会来?”
“如果我说是导航出了问题,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你觉得我是瞎编吗?”
“你有瞎编吗?你说没有,我就信。”
这回换程与梵笑了“我说什么你都信,不怕我骗你?”
时也莞尔“怕你不骗我。”
两人在黑夜中行,往光亮中去。
不知不觉走到楼下。
“你到了。”
“嗯,麻烦你。”
“不会。”
程与梵正要走,忽的一只白猫从旁边树丛跳出来,趴在时也脚边,黏糊地蹭蹭不肯走,然后扭着猫头,又看向程与梵。
猫是不是都长一个样子?
程与梵想到了陈燃带去法援中心的那只猫,也是这样支棱个大脑袋看自己。
“你的猫?”
“不是,小区里的流浪猫。”时也蹲下逗它“可能我平常喂的比较多,所以比较粘我。”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程与梵,你要不要喂它?”
程与梵楞了下“我...”
然后就见时也站起身“你帮我看一下,我马上过来。”
于是留下一人一猫,原地瞪眼。
猫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主子?
程与梵:....
时也拿了猫粮,很快下来。
“走吧,它的窝在旁边。”
旁边有个供人休息的地方,摆着沙发和桌子,那只猫熟门熟路地跳上沙发,沙发腿旁边就是它的饭盆。
程与梵“这真的是流浪猫?”
时也往饭盆里倒着猫粮,猫跳下来吃的时候,她的手在猫身身上rua着。
“这是它的地盘,我们都是铲屎官。”
程与梵被她的话逗笑,不由蹲下身,也rua起了猫。
小家伙身子软糯糯的,毛尤其顺滑,全程头不抬头,一副我吃饭,你们给按摩的嚣张态度。
一不小心...程与梵的手跟时也的手碰在一起。
时也顿了下,心跳加快几分,余光朝旁边人瞄去,漫不经心的闲聊——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不好不坏吧,凑合,你呢?”
“和你差不多,也勉强凑合。”
“当明星不好吗?”
“好吗?天天被人黑,私信里成百上千条都是骂我的,骂什么的都有,刚开始我还跟他们对骂,到后面我看着那些都能乐。”时也好笑道:“你知道吗,有一个营销说我睡觉打呼噜磨牙还放屁,我就奇怪了,他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啊?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胡说八道的,可偏偏就是有人信。”
“做的不喜欢,就不要做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目前暂时不行。”
“为什么?”
时也又笑了,rua猫的手拍在程与梵肩上“喂~你到底是不是律师啊,你说为什么?当然是合约没到期啊,我现在要是走了,岂不要付天价违约金,到时候不仅我挣赔进去,我挣不到也全赔了,后半辈子就还债了。”
程与梵若有所思“什么时候到期?”
时也伸出两个手指“还有两年,不过我都想好了,到时候高低也得给自己开个欢送会。”
程与梵“那到时候你记得叫我。”
时也抱拳“多谢捧场~”
喂完猫,时间不早了,程与梵准备离开。
时也叫住她:“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一起喂猫。”
程与梵:“下次吧,如果我来,给你发消息。”
时也莞尔“好。”
程与梵走了,中途回身望去,漆黑的夜,只有时也那一块明亮,橘色的灯将她拢在一束光柱内。
既不真实又显梦幻。
时也看见她转身了,冲她挥手示意。
程与梵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也同她挥手。
一个要看着离开,一个要等她上去。
最后程与梵妥协,从光亮隐入暗处。
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扯,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只好把这些归咎于曾经的相识。
人就是这样,自以为忘记的东西,被稍加提醒,便会不由自主的全冒出来。
她坐在车里,低头看手机——
有关于时也的专访,很久之前的。
十八岁的少女手握话筒,满脸青涩——
“我人生中第一份合约,是我母亲给我签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