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蝶变(四)

西夏的核心力量是游牧西北的党项八部,彪悍的骑兵才是其立足的根本,也是各部力量的精华所在。虽然在攻城战中骑兵发挥不出决定性的战力,但小范围内飘忽不定来去如风,还是给守军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威慑。三四十步距离箭矢如疾风骤雨扫来,中者非死即伤,守军被压制得无法露头。对射时虽然也有骑兵被射中,但与射击西夏步弓相比,难度升高了不止一筹。

魁勇的步卒在前方骑兵的掩护下不急不缓压上来,为了掩盖对瓮城进行重点进攻的图谋,他特意对行进队列做了调整,两侧的步卒前后距离稍稍拖得大些,而中间的步卒队列则有意做了压缩,多出来的人手不声不响来到了瓮城下,而奔马扬起的粉尘也进一步掩饰了他的企图。

多出来的近两百人手,在进攻发起的那刻便将压力传导到了有些疲惫的守军身上,而野利横山的骑卒则分出了两队,专司对瓮城两侧几处垛口进行压制。

厮杀了半天的徐庆很快便意识到了形势的变化,城下大群猥集的西夏步卒顶着大盾拼命撞击瓮城侧门,铁木结构的厚重城门后有条石堆积,也在一次次撞击中木屑簌簌掉落。不断有西夏军队登上城头与守军杀作一团,甚至还有一处出现了西夏数面盾牌结阵与自己麾下相持不下的局面。他从几处有些余裕的垛口纠集数人组成盾阵推杀过去,白刃搏杀战在城墙上陡然间爆开。

徐庆刀法狠辣有些根底,与一名魁梧高大的西夏壮汉对拼了几刀,手臂挨了一下痛入骨髓,但也凭借对方这一击露出的破绽将敌人斩杀在刀下。

两侧守军也与西夏人展开激烈的拼杀。身旁一人虚晃一枪,在一名西夏人挥盾格挡的同时,大吼一声将长枪扎入了那人的胸腹,然后口中喷着血沫“啊——啊——啊——”地推着那人猛退。徐庆连忙上步,刷刷两刀格挡开了两侧西夏士卒疾劈的刀光,拉住那名还在前冲的麾下,一脚将中枪的敌人踹了出去。又是一刀当面劈来,徐庆有些应对不及,身后同伴出枪格挡缓了些刀势,但刀锋还是在他头盔侧面划过,头中耳中都是嗡嗡作响。待清扫完当面的敌人,他一巴掌挥在了那名莽撞士卒的头盔上,“他娘的,不要命了!平常怎么练的!”而后回身四顾,“猛火油,给俺往城门下扔,烧死这帮杂碎!”

城墙之上,有人举起陶罐装盛的猛火油往城门外砸落,黑色的油脂透过盾牌洒落得满身满脸,数支火把越过城墙坠落,火焰伴随着大片的黑烟腾空而起,十多个火人往四处奔突翻滚,慢慢变成焦炭,城下的攻击也为之一滞。

魁勇对面前的惨叫充耳不闻,继续指挥士卒往上攀爬。

守军的强悍他看在了眼里,但守军已呈疲态也是毋庸置疑的。上午攻城之时他一直在野利冲身旁待命,城头四五百人的兵力,面对己方的攻势,已经补充调整过一批人手,不过也就百余人;但己方有三千余骑四千多步卒,一轮一轮循环抛洒出去,面对如此烈度的强攻,若对方兵力不足,他不觉得还能坚持多久。今日集中力量将守军的气血耗尽,或许明日便可把旗帜插上城头,然而守军随后的举动让他对战局多了一丝忧心。

城楼两侧忽然出现了大队弩手的身形,看数量不下百人规模,对着驰近的骑兵便是一通攒射,防备不及的骑兵当场被射翻数十人,剩余的骑兵拉转马头急忙躲避。这些弩手随即对准城下的步卒展开射杀,己方士卒被压制到盾牌后无法动弹。

正当魁勇想要做出些应对的时候,紧闭的城门突然大开,大群铁甲步卒拥挤而出,对着四散的手下大砍大杀势若疯虎,而后又有弩手跟随而出,以七八人为一组,对着几步、十几步外的手下近距射杀,守军不断涌出,一轮接一轮的弩矢,很快把瓮城一侧,面向城头做出防御姿势的攻城军队几乎清扫一空,百步外指挥攻城的魁勇目瞪口呆不能作声,幸存之人一哄而散狼狈逃奔。

西夏军队不顾死伤不顾酷暑对城头连番进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韩靖、王璞几人也摸清了敌将的心思,最初制定的消极防守策略做了调整,而后在西夏军队觉得占据上风,志得意满的时候做出了凌厉反击,这一击便直接击垮了西夏人的一波攻势。

把这出猝然变故看在眼里的野利冲急忙下令鸣金收兵,西夏骑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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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横山带领下上前接应。带队出击的王璞也没有头晕脑热想要扩大战果的打算,草草打扫了瓮城近处的战场,顺手拉走了十几匹失了主人的战马,而后大门再度紧闭,随后对城上的守军做了整体轮换。

一队队守军大摇大摆上城,原先的守军相携着下城,两队人马相互打着招呼炫耀着战功,这一切落在野利冲和他一众部将的眼中无疑是一记再恶劣不过的耳光:我就把自己的实力原原本本翻给你看,有种你再来。

野利冲的脸色青了又白,拳头捏紧了再度松开,心中复杂难言,一时未下决断。

主将盛怒之中,其他人不敢擅自出声,野利横山作为族弟,唯有他可以当面劝阻一二。“将军,日头毒辣,我军久战无益,且容彼辈嚣张片刻,日落时再从容整军夜战。”

野利冲强行按下心中的愤怒与烦闷,只是微微点头,“也罢,便容彼辈多活半日!”

眼见西夏军队退却回营,城头守军除必要留守外也尽数撤下,烈日当空,王璞望着城外的一地尸骸忧心不已。

下午时分,在州城焦急等待的知州赵雍收到了当日第三份回报。早上第一份回报说杀敌上百小胜一场,令州衙中人松了口气,随后加急送来的第二份回报提及西夏大举攻城,遍地都是贼人,双方相持不下形势急迫,又让州衙的气氛再度凝重起来,当第三份回报传来,言及王璞带兵出城厮杀,一举挫败西贼攻势,杀伤甚重,赵雍在欣喜之余又连连感叹年轻人不稳重,谨守堡城便是大功。

知县郝伯冉在看到几份回报后,对赵雍说了几句恭维话,心中却在盘算合适的出兵时机。

随后州衙县衙贴出安民告示,通报了守军胜了两阵的讯息,州城中显得人迹稀疏的各处酒楼茶肆开始议论纷纷,民心也稍微安定了一些。

暑气快要散去后,野利冲再度集结部队进行了两轮强攻,均在守军顽强抗击下黯然退却。

回到大营后他斥退护卫独坐帐中,心中有些急躁,随即又变得坦然,没有狡计的情况下想要攻破坚城,只能靠付出数倍的伤亡一点点磨掉守军的力量,直到彻底撑破对方的防御极限。麾下军队的战力不弱、军心士气还算振奋,战斗进行到当下,守军的极限在哪里他也有所把握,胜利只能靠时间和人命来交换。

收拾好心情的野利冲再度开始盘算来日的强攻方略,然而一名军将的回报再度把他推向狂暴的边缘。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及早禀报?”

“小人......小人......”回报的军将有些两股战战,“下午准备饭食的时候才发现水流有些趋缓,小人当时觉得有些不对,便有意留心察看,在将军夜间带兵攻城的时候,山涧已经断流,现在......现在只剩几个挖掘过的水潭尚有些水可用。”

“存水可够一日之用?”

“勉强可以支撑一顿饭食,牲畜饮水只能另想办法。”

几千卒伍外加几千马匹,在这样的天气下要是断了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当然,严格意义上说断水也不至于,山道中溪流不少,只不过营地这里被人做了手脚罢了,至于是谁动的手自然再清楚不过。

“贼子可恶!来人,传婆察过来!”

当日房当清远领命衔尾追敌,却把自己脑袋追丢了,他的副将婆察倒是保住了性命。野利冲对溃散回来的步跋残兵做过一些问询,当中很多人只说对手阵战犀利,他当时只是认为乃房当清远轻敌所致,部下死伤惨重有些胆怯,并未把怀戎堡的军队太当回事,直到自己亲自对上了,才发现对方的难缠。

现在对手背靠坚城,又有小股探子反复偷袭骚扰,种种跳梁举动令他不胜其烦。不过自己有大势在手,只需坚定碾压过去,些许偷鸡摸狗的下作行径只能沦为笑柄。

“婆察,北面山中有些宋人探子,趁我不备断了水源,算上你原有的手下我给你凑足五百人,你带上这些人沿着山涧过去给我看住水源,然后一寸一寸搜索,把这些敌人全都找出来。”

第三日的进攻,比预期到来的要晚一些,大队骑兵的身影出现得更迟。野利冲除了不时变换佯攻强攻的位置,另外派了一队骑兵在瓮城侧门处来回奔驰警戒,这一日的进攻并没有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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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出新意。城上城下一如既往地生死相搏,拼的还是双方士卒的武勇和韧性。

烈日的光影、血腥的厮杀、声嘶力竭的怒吼......所有一切都在持续。

野利冲面无表情的撤下一队队士卒,再把新的力量抛洒出去,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咆哮,“看你们还能坚持多久!”

西夏营地北面,步跋副将婆察正带着五百精干的手下,循着干涸的山涧往山中跋涉。山势陡峭、水道蜿蜒、林木密集,在这样的环境作战,对于生活在横山中的步跋来说并非难事。只是自从与怀戎堡军队有过一次正面交锋的经历后,包括彪悍狠戾的婆察,也有他所率部下中的大半人手,都有些心有惴惴。

对方弩矢犀利,所有人都尽量伏低身体,借助盾牌和林木遮护小心行进,沿着山涧在山腰位置盘旋一阵后,他们终于接近了水源被掐断的位置。地面开始变得泥泞,四处都是溪水漫过的痕迹,前方有汩汩的水流声音传来。

“戒备!”婆察制止了麾下的前进,他感觉到有危险正在临近。

一面面盾牌举了起来,有人顺势躲在了树后四处打量,紧张的士卒拉开弓弦指向一处处可疑的位置。

如此僵持了片刻林中没有任何动静,他朝前轻轻挥手,一众士卒再度小心向前移动。

“啊......”人群之中突兀传出几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婆察被惊得差点跪倒,身边的人也如同触电。他迅速蹲下以盾牌护住正面,旁边几人也靠过来结成盾阵,而后回头看去,“怎么回事,谁中箭了?”

这只是他下意识的判断,惨叫声在他身后传出,非刀枪可以触及,除了冷箭还能是什么?

伤者附近之人察看后给他做了回报,声音有些颤抖,“大人,并非箭矢,是木刺,地上有陷坑!”

婆察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人还没见着自己先折了几个,关键是这几声大叫必然把自己的位置暴露了。他想转身过去察看一番,刚迈出一步顿时醒悟过来,“都别乱动!小心地上!”

而后以长刀试探地面一步步挨了过去,入目所见简直是触目惊心,铜钱般粗细的木刺已经扎穿了脚面,受伤之人或许能保下一条命,但其中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肝颤了几下。

“捂住嘴,把脚拔出来,处理一下!”

林中再度传出极其压抑的痛呼声。

“你们几个把人送下去治伤,其余人跟我上!注意脚下!”他再度强调一遍。

护送伤员的人如蒙大赦,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一步一顿地往营地走去。

数百人便这样一步一停地往前摸去,中途还真的找到了不少陷坑,让不少人愤恨之于仍然心有余悸。

王世鹏和锋刃成员远远看着这出闹剧,等到西夏军队进入伏击范围,他大臂一挥,“杀!”随后感觉到了投过来的怒视,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出糗了。

王世鹏的喊声提醒了自己队员也惊动了敌人,婆察当即做出了防御的姿态,但林中怒射而出的弩矢也是顷刻便至,当场便射翻了三四十人,虽然中箭的位置有很多不在要害,但挨上一下不失去战斗力也难。

林中痛呼声迭起,未等婆察发出号令,反击的羽箭已朝着各处激射,王世鹏的位置成为重点招呼的对象,箭矢从他藏身的树干两侧不断飞过,把他压在地上无法起身。

一阵没头没脑的怒射,似乎是在争相发泄心中积聚的压抑和恐惧,但数千箭枝却如同石投大海,对面没有丝毫动静。

婆察止住了麾下的举动后侧耳倾听,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声音后再无动静,他隐隐觉得敌人应该退去了,但尴尬的是虽然自己人多势众却没有追击的可能。

中午时分,在付出了近一成人手的伤亡代价后,以石木堵塞的水道被疏浚,清澈的溪水汩汩流淌而下。但婆察却不能就势回营,他领受的命令还有杀光所有山中的宋人探子。眺望了一眼重重叠叠的群山和密林后,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哪怕再给他一千人,跟这样的山势比较也渺小得如同尘埃。

下午时分,有分散各处的士卒在不声不响中失踪,而自己谨守的那处山涧再度断流,婆察和一众麾下脸上煞白如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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