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郝伯冉带着报捷的文书一刻未停,直奔五百里开外的泾原路帅司,堡中也派出了以罗裕为首的几人护卫左右。
罗裕口才不错,对两次大战的细节知之甚详,必要时也能作为郝伯冉的补充。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也有讲究,韩靖也是老油子,当面提点一番,叙功之事就等着瓜熟蒂落。
大事底定,赵雍没有急着回到州城,而是踏踏实实在堡城中住了下来。时而在院落中转悠,时而深入百姓之中嘘寒问暖刷刷名望,也往堡城东面的战场遗迹看过一次,数百西夏俘虏在守军看押下,老老实实拆除营地,战场上堆积如山不及处置的尸骸让他呕吐不止面色煞白。
大战过后,守军收回了爪牙舔舐伤口,孙郎中带着二十多个硬塞给他的徒弟尽心看顾伤员。这些时日,堡中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士卒功劳核定、战殁人员抚恤、空缺位置调整、缴获物资处理、西夏俘虏处置,还有如此多的百姓安置,都得逐项议定下来。
韩靖高升那是稳了,如此大功在手,又有赵雍和郝伯冉的联名保证,此时更乐得把一干事务全部扔了出去,由着别人忙得脚不沾地。他每日穿着透气的单衣,装模做样的陪着赵雍四处巡视,多数时间在院落凉亭中摆下棋盘、茶汤,与赵雍对弈两局。
此刻便有嘈杂的议事声不时传了过来,两人侧耳听去,是王璞的声音。
“战场的马肉要抓紧时间处理完毕,周围百姓帮了大忙,村寨中都送一些,不要小气,剩下的重盐腌制薰好作为物资储备。”
“对西夏俘虏的处理,放了自然不行,杀了也没多大意思,毕竟这次斩获够多,手上这些人头的赏钱能不能足额发下都还难说。我的意思,挑个人出来给西安州守将带话,大意是以俘虏换粮食、换人口。而且这些俘虏换回去也有好处,他们会传播我军的强悍,任何人想打歪主意都要三思而后行;也会宣扬我军的仁德,战场缴械就能保住命,以后再动手的时候他们就会多些想法,我们也不用一味死战导致伤亡。不过,有几层意思一定要带到:”王璞恶狠狠的往下说,“老子不怕你!千万别惹我!惹到了教你好看!一手大棒一手甜枣,恩威并施方可奏效!”
此时议事大堂中再度传来闹哄哄的喊声,诸如“王兄弟霸气,对上这些泼才就得如此炮制”,也有人嚷着“如此麻烦作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将过去把西夏守将的脑袋摘回来当球踢”!
“你们平时就如此议事?”
韩靖此时正举棋不定,听到赵雍问话后仓促落下一子,“大人无需介怀,一帮糙人整日就会喊打喊杀。”放眼看去,局势相当不妙。
赵雍也拿起一子,思索片刻断了韩靖一条大龙,韩靖只得投子认负。“我的意思,是堡中这些事务你就不闻不问,任人操持?”
韩靖倒是大大捏捏回了一句,“王璞大才,些许小事无需操心!”随后再度重开一局。
此时又有关于百姓安置的事宜传来,赵雍对此极感兴趣,侧耳倾听之余于对弈上则少了些许算计,最终让韩靖扳回一城。
晚膳过后,王璞被赵雍叫过去谈话,期间被问起运筹学之类的问题,便就着简单案例推导一番,有理有据逻辑严密,倒是把赵雍唬在当场。他不愿与此类人有过多交涉,闲聊几句,敷衍一阵,最终踱步回到北营。然而,赵雍心中又多了些别样心思。
此刻营地中一干轻伤员正聚在树下纳凉胡侃,见到王璞走来主动围了上去,叽叽喳喳颇为热闹。王璞更爱与手下弟兄待在一起,编排了旁人一番,说了些吃啥补啥的段子,而后又进入各自吹嘘鄙视的模式,倒是显得自得。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天天过去,而急行三日后,郝伯冉一行总算到了渭州城。
渭州,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闻名遐迩,但现实中作为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的驻节所在地,自然而然能够吸引到更多的人口居住。州城内房屋栉比,店铺林立,实在是一座经济繁荣、人口众多的边地重镇。
入城之前,随行人员已经摆出了露布报捷的架势。书写于大幅帛绢上的捷报文书被高高挑起,一行人马穿街过巷,沿途高喊“斩首西贼数千,会州大捷”的口号,倒是成功吸引了不少关注的目光。也有好事者紧随其后,一路探听些战事细节,而后宣之左右,也引起了轰然叫好。郝伯冉高踞骏马之上,一时顾盼自雄。
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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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经略司衙门并不平静。十日前经略司突兀的收到了一封会州的报捷文书,言及西安州的西夏贼军蠢蠢欲动,会州州县官员指挥若定,于怀戎堡东数十里处成功设伏,一举斩杀贼人近两千。
泾原路经略相公席贡收到文书后很是欣喜了一阵。关西六路,这一年多来数次聚兵迎战金人,胜则小胜,败则覆军杀将。当然,败绩大家共同承担,谁也显不出更高明。不过,令人尴尬的是,六路之中泾原路五州三军,却被西夏军队连夺一州一军,这份败绩却是关西独一份,为此席经略日夜煎熬夜不能寐。君不见,这年余时间多少名臣统帅折在了败绩上黯然下野,许翰、李纲、张颢、折彦质、范致虚,等等等等,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欣喜之余,经略司属官却发出了极不和谐的质疑,经人点醒后席贡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继而大怒。
会州守军是个什么情况,衙门中人可谓心知肚明,五个指挥两千不到的正兵,还有小半是败归不久的残军,没有良将坐镇,仅凭这点家当守家都难,硬说一战斩首两千,难道不是存心糊弄于人。
抛开兵力不说,会州知州又是个什么样人,关西的老人都还有记忆。说得直白点就是不靠谱,或是脑回路清奇,若说他能运筹帷幄大败西夏,任谁都是不敢相信的。五月的一次拙劣表演已经触怒过席贡,被行文训斥了一顿,月余时间又不甘寂寞强行折腾出一场大捷,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实在是想再次挑战经略司衙门的底线。
席贡的美好心情被破坏殆尽,首先想着要如何收拾赵雍一顿,随后念及常人不同傻子计较,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谁知三日后收到了会州的求援文书,再联想到报捷之事,终于有些出离愤怒了,如此明目张胆的欲盖弥彰举动,是在把他当傻子戏耍。
会州告急,不救当然不行。会州若失,泾原路北面门户彻底洞开,西夏人两路南下,德顺军必然难保,而德顺军再失,渭州还要不要,只怕他这个经略相公也做到头了。
可若要救援会州,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手头能掌控的力量都是大败后的残兵败将,之前与完颜娄室一仗,泾原路死伤惨重,帅司没钱发放抚恤,几处地方还在闹腾,再度把这些人堆上去,不说开拔银能不能发够,便是到了会州能不能打胜也在两可之间,而路中能打仗的曲端部却是桀骜不驯。
自从中枢败坏后,地方武将势力抬头,长期以来由文臣主导的经略安抚使边防统兵体制难以为继,原本高高在上统领一路军政的经略相公,此时已经无力掌控全局。席贡一面给各州军行文,催促解运夏税聚积军资;一面放下面子给镇戎军的曲端去信,言及唇亡齿寒,希望曲端能遣两千精锐援助一二,却被曲端以“西夏压迫甚急”为由拒绝了。
两人鸿雁传书,一来二去便耗了数日,及至昨日收到了会州的第二份加急求援,想必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了。
席经略坐困愁城,此时想的已经不是救援会州之事,而是考虑设法筹措一批饷银,往得胜、隆德、静边三寨聚兵,尽力保住德顺军再论其它。至于仕途,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经略司中弥散着一股颓丧的气息,一众属官小吏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席相公的霉头。到得午后,于花厅中小憩的席贡被从人吵醒,正要发怒,却再度听到了会州传来的捷报,而且是大张旗鼓露布报捷的形式,难道这次是真的胜了?
“来人,把报捷之人带进来!”席贡身躯一震,恢复了上位者本色。
郝伯冉不急不缓的进入经略司大堂,朝上位的席贡拱手行礼,而后双手递上报捷文书。见到来人,席贡也顿时多了一丝期待。
“禀席相公,我会州军民苦战数日,于四日前大破西夏,斩首两千一百余级,俘敌七百余,赵知州特遣下官前来报捷!”
席贡并未翻阅公文,眼光盯着郝伯冉的双目,似要破开重重迷雾直入人心。“我且问你,你方才所言大捷可有凭证?”
郝伯冉不卑不亢,“斩首缴获皆在,相公可随时派人点验!”
席贡不为所动,“为何昨日还在求援,今日却已破贼,其中曲折之处未免引人遐思!”
这些问题路上均已想透,郝伯冉张口就来,话语中还多了些许悲壮。“大破贼军之日为七月初七。之前鏖战数日西贼已无力破城,当日贼将以掳掠的西安州百姓性命相胁,逼迫我守军出城应战,州中文武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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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百姓受难,义愤之下与贼军列阵而战,一鼓破之,杀敌数十里!其时敌我兵力悬殊,出城实为破釜沉舟之举,众人均抱有必死之心,故而发出求援文书,求援倒是其次,更多是为示警。”
席贡满意的点点头,再度问了一句,“如此说来,你州中那首份报捷文书所言也是属实了?”
“当然属实!”郝伯冉回答得斩钉截铁,“首级俱在,可供查验!自去岁两地沦陷后,我会州文武便预有防备,时刻盯着西贼动向。上月探得贼子有聚兵侵攻迹象,州中果断定下方略,遣一师连夜出击埋伏于道旁,趁敌不备之下大胜而归!”
“好!好!好!”席贡心情愉悦,连呼三个好字,积聚的阴霾一扫而空。随后命人赐坐上茶,这才开始翻看起公文。翻至最后便是密密麻麻的请赏名册,他颇有兴致的一个个看过去。武人中首功王璞,这人不认识,其次韩靖、翟世成,这两个倒是知道,后面跟着牛泽、何铸......从头到尾居然全是怀戎堡中的军将。
“把第一份捷报找来!”席贡当即出言,而后直接翻看至报功那页,首功王璞,后面跟着韩靖、翟世成......有功将士也都是怀戎堡守军,不由心生诧异。
“德昭,我且问你,会州守军不止一处,为何其他堡寨却是寸功未得?”
郝伯冉放下茶杯,“相公容禀,怀戎堡守军自去岁败归后,赵知州便对其部多有点拨,日常所需县衙也出力甚多,韩靖其人知耻而后勇,募集弓手日日练兵不辍,是以此次大战其部战力最强斩获最多!”
“嗯!你们实心办事了!如此说来初次大捷是韩靖一部所为?!”
“正是!”
“韩靖麾下有多少人?”
“两个满编指挥,计千人!”
以千人对上数千,当面大破之,什么时候边堡守军居然有了如此战力,便是西军全盛之时也没有这般亮眼的战绩,席贡悚然而惊,继而心中大喜。
“两次大捷王璞都是首功,德昭久历边地,你可知这王璞是何等样人?”
郝伯冉把王璞的形象、事迹做了一番梳理,而后侃侃而谈,“王璞其人,年少沉稳,于练兵一道颇有见地,一年时间以军功由民夫擢升至指挥。据闻,怀戎堡中有精锐数十人,号锋刃,为其亲手调教,于山林中神出鬼没,杀得西夏步跋为之丧胆,实在是大涨我军威!”
郝伯冉一番说辞倒是引起了席贡的极大兴趣,“如此说来,这王璞倒不失为干才!不过,这锋刃一说却是有何讲究?”
“锋刃者,登锋履刃陷阵于前,锋芒所向鬼神辟易,据说这是王璞提的要求,大人若想见上一面,下官随从之中便有数人。”
罗裕等人当即被唤进大堂,仓促之下见到一路相公,不免心有惴惴,不过往大堂一站,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番别样的气质,而且应对倒也得体。
席贡询问了一些战事细节,罗裕回答得滴水不漏,而后问及对西夏战力的看法,便显出了张狂本色。
“王指挥常说西夏人不过是疥藓之患,之前所为只是趁火打劫而已,不足为惧。事实一点不错!什么西夏步跋,也就仗着人多罢了,战力稀松平常,也敢号称精锐!俺们怀戎堡打的就是精锐,见一次杀一次,绝不惯着他,打服为止!”
罗裕这番话,几名同伴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席贡和郝伯冉却是听得目瞪口呆,有心斥责对方几句狂妄,可别人战力摆在这里,而且两个文官大员对上一个伙长,地位相差千里,以势压人也有失风度。
“尔等有此傲气,委实难得!如今女真肆虐,不知尔等当面可敢战否?”
“如何不敢!”罗裕再度拱手抱拳,“当初在寿阳的时候,王指挥一人断后,一把弩弓杀尽数十追兵。俺们虽然只学得大人三两成本事,遇到寻常金兵也能叫他有来无回!”
如此昂扬的战心士气让席贡极为满意,而罗裕的说辞让他对此次大捷也不再有半分怀疑,当即吩咐下人对几人赏赐了纹银十两。
“德昭,怀戎堡中士卒尽皆此等模样?”
这下郝伯冉倒是有些诚惶诚恐,“大人息怒!小人之言,听之若可采,行之必有累......”
“非也!见叶落而知秋,于管中亦可窥全豹,小小伙长竟有此胆色,便知这怀戎堡绝非一般。若非此间事务繁杂,本官都想亲去一趟,考究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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