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莹已经记不清自己往屋内添了几次茶水,只知道一拨人出来,又有另一拨人进去,然后再出来……
他们这些人无不是听从福晋的号令,对她的部署心服口服,且执行迅速、没有异议。
格莹虽然知道福晋和王爷在战场上出了很多力,但却从未见过她运筹帷幄的样子,今天她几次进去添茶的时候,都隐约觉得福晋的背后在冒金光。
这哪是南国来的仙女,分明是天上下凡的上神。
谁说女子不能指点江山,福晋就可以!
格莹心里有对缘子的叹服,却也悄悄埋下了想建功立业的种子。
待人都散去,州丞也有点熬不住了,外面的更声提示他,现在已经二更过了。
但是郓王福晋不走,他又怎么敢走。
“福晋,听说您这两天病了,下官还以为您也……看到您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听着州丞的话,缘子也猜出了大概,宝嘉看到自己昏睡,对外宣称自己病了,这些人还以为自己也感染了瘟症呢。
“心里有股急火,不过来的快散的也快,倒是叫大人挂怀了。”
“诶,福晋可不敢轻视,虽然您也精通医术,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可不能掉以轻心,今晚您也在这操劳许久,还是回去将养身体要紧。”
缘子瞬间就明白了州丞是什么意思,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州丞年纪大了,不同我们年轻人能熬,是我思虑不周了,您先回去休息,我还要去西区看看。”
州丞本来脸上的笑将褶子挤得更聚集了些,但一听郓王福晋要去西区,这些褶子瞬间又被熨平一般,他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西区此刻病情过于严重,您去了我没法跟王爷交待。”
又是这种话……
缘子知道他的心思,但还是有些无奈,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对别人产生情绪。
宝嘉抱着胸“看戏”,她不知道缘子和格莹说了什么威逼利诱的话,使她认为一向意志坚定、堪当大任的“接班人”格莹动摇了心思。
她姑且认为格莹还是年纪小,此时州丞说了差不多的话,她倒想看看,缘子又要怎么说服他。
“州丞认为,此时陈州最需要什么?”
州丞没想到郓王福晋突然向自己发问,一时语塞。
“自然是良药,能解瘟症的良药!”
“有吗?”
缘子的直截了当让州丞哑口无言,要是有的话,他还至于嘴上起泡吗?
“需要良药不假,但是在药方定下来之前,我们还得提振一下大家的信心。”
州丞若有所思,宝嘉却知道缘子接下来是要说什么了。
“听说这两日有几位老人没能抗住瘟症,这件事虽然离得远的地方还未知晓,但是西区肯定都知道了。百姓们肯定会慌,慌则容易生变、生乱。”
州丞点头,不置可否。
“您不要把这个瘟症看作简单的瘟疫,要把它看作是一场战争,它为什么来?源头在哪?操纵它的人最终目的是什么?”
缘子接连的问题直接把州丞问懵了,宝嘉却饶有兴致,她和王爷真的是心有灵犀。
“不想被人利用,就先稳住民心,我去了西区,他们才会相信,瘟症绝对是有转机的!”
州丞回想刚刚郓王福晋的部署,看似是调配物资、人力,细想下来,跟布置城防相差无几,她是身的将这件事当作一场仗来打。
本来还想着若是郓王福晋有什么指挥错的地方,他在人前给留足面子,事后再调配人手进行修补,没想到几个时辰下来,自己竟然也没有比福晋部署得更周到、妥帖的想法。
“那……我跟您一起去!”州丞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必,说到底,您才是陈州百姓的主心骨,必须在此坐镇。”
缘子的言下之意,万一他去了西区染上了瘟症可怎么办?
州丞的嘴张开又合上,那福晋染上了瘟症自己又怎么办啊?她这话说的分明是自己也没有把握嘛!
宝嘉看着州丞为难的样子,启唇道:“州丞不必纠结,我陪福晋去西区。”
州丞没有阻拦,缘子也没有阻拦。
晚秋的陈州有些萧瑟,一阵风吹来,格莹不由得将身上的衣衫裹得紧了些。
缘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兴许是和季节有关呢?
当天气变得寒冷,瘟症便更容易传播,病情也更易加重。
往常的瘟症都是容易在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发生,也正因如此,正月时大家都没那么在意这个事情,等到夏天来了,瘟症渐渐弱了下来,大家就更不慌张了。
如果……不是瘟症消失了,而恰好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压制了瘟症的爆发,而现在……
马上入冬了,天气只会越来越冷,那也就意味着瘟症会越来越严重。
缘子想着,脚下的步伐更加急切。
主管西区的医官都是老熟人了,见到是福晋前来虽然有些诧
异,但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王爷和福晋为陈州的百姓做的真是……太多了……”
一个医官不由得感慨,缘子心里有些涩。
她其实以为完颜琮会在这里,但是他不在,难道说,他在研制药方?
桃妹蒙着面纱出来,西区是她的“大本营”,但她可不是来迎接客人的。
“房大人,三里坊那片地方已经按照王爷之前的吩咐分出不同区域了,侯大人正带人把症状轻微的病人往过转移呢。”
“好,第五次进药的时间要到了,你去那边帮忙吧。”
缘子本以为最严重的西区会手忙脚乱,没想到却井井有条。
桃妹向自己微微颔首便离开了这里。
虽然刚刚两人之间只有几句话的往来,缘子却也大概明白了,是完颜琮为他们定好了战略方案,他们只要照着执行就好了,目前看起来……还不错。
“福晋……”房大人和桃妹说完话一脸歉意地看着缘子。
缘子摆摆手,“无妨。”
她一向不是很注重这些礼节,尤其是对于房大人这种“行动派”,她是十分赞许的。
别说自己不是他的上官,就算真的是,难道接待上官真的比为百姓做实事还要重要吗?
“有事情可以先去忙,我会一直在这里待着,直到恢复如常。”
房大人瞪大了眼睛,这句话的分量太大了。
缘子已经朝着自己之前在这里暂时的住处看去,“那里还空着吗?”
房大人点点头,“王爷前天刚在那住过,里面什么都有。”
缘子竟然下意识有些抗拒,原来恨不得时时都黏在一起,现在如此生分。
“好,我自己过去就行。”
缘子看着像是睡了两天,但其实在梦里的她也并不轻松,更别说格莹和宝嘉早就不知道坚持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刚刚和房大人说话的功夫,缘子就见这两个人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能撑着陪她到现在也算奇迹。
走到了暂时属于她们的院落,缘子终于发话,“都先去休息吧,如果把自己累垮了,还怎么帮别人。更别说这里病况最重,若是休息不好就容易染上病。”
格莹吧嗒了一下嘴,自己这是又给自己找了个好活啊!
“你……怎么样?”看着缘子就要进屋,宝嘉还是没忍住在她被背后发问。
缘子的背一僵,刚刚有别的事情忙着还好,自己可以暂时压下一些情绪,去处理更为紧要的事情。
但是现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她难免还是会有不满、有怨怼。
她侧了侧头,“进来说吧。”
本来也是想醒了之后就问问她到底怎么回事的嘛,不过是被别的事情耽搁了,缘子心里这么想着,已经走了进去。
宝嘉以为缘子不会理她,至少不会和颜悦色,听到让她进去的话,自己还有点恍惚,没听错吧,不是自己这几天累到幻听了吧。
管他呢。宝嘉跟了进去,不说别的,在打理缘子的生活起居这块,她要敢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咳咳,王爷的话另算、另算。
远在临安的雨歌要是听到这话怕不是要哭死,你们才陪姑娘几年啊,我可是从小陪着她长大的,你们还我姑娘来!
宝嘉进了屋就动作麻利地拾掇起来,见缘子没有反对,知道自己刚才应该是没听错,看来情况还可以啊。
宝嘉这几日的阴霾心情一扫而空,手上的动作有加快了几分,就差哼起小曲了。
“你在开心什么?”
缘子的声音如同没有感情的木偶一般响起在宝嘉身后,这回换宝嘉的背僵直在那里。
她刚刚是背对着缘子的,按理说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啊,难道自己哼曲子哼出声音来了,不能啊……
“没有啊。”宝嘉不敢回头,屋内气氛一时更加尴尬。
缘子也不得不承认,她们朝夕相处,许多事情不用对方说,一个细节面都能明了。
就像宝嘉知道自己生活的习惯、喜好一般,宝嘉的心情好坏是很容易在她的一举一动中体现的,自己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能真切地感觉到。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是真正亲近的人难以察觉,但也正是因为她们太过亲近了,缘子得知大家都在欺瞒她的时候才仿佛被重锤狠狠击碎。
缘子不说话了,宝嘉的事情也做完了,她总觉得自己刚才下意识的反驳把缘子对自己的一丝好感打回了原型。
她真想动手抽自己两个嘴巴,缘子现在最讨厌什么,肯定是欺骗啊!
自己的举动明明都被人家看出来了,竟然还要骗人家。
宝嘉下定决心后,也不觉得脚下的路有多难走,几步就站到了缘子面前,“我以为你醒了之后会离我们而去,没想到你看到陈州的情况,反而会选择留下,我是欢喜这个,我替王爷感激你,替陈州城的百姓感激你……”
缘子有些不
自在,宝嘉突然开始说这种煽情的话,奇怪死了。
她仍是冷着脸开口:“你现在不必同我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不是为了完颜琮或是谁做这些,我只是看不得恶人作怪,生灵涂炭。”
“你也觉得是有预谋的是吧!”宝嘉有些激动。
缘子反问,“不然呢?难道是你和完颜琮做的,利用我的同情心,把我留下?”
宝嘉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怎么可能,王爷怎么会是这种人?”
缘子别开脸,“我不清楚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宝嘉知道缘子心情不好,是自己和王爷造成的,她说这话无可厚非。
但是亲耳听到和自己想象还是不一样,心口仿佛被人揪住了一般,好痛……
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自己都这么难受了,王爷他……他得有多痛苦啊。
宝嘉低下了头,“漓月……”
“我不是漓月,我是杨普缘。”
缘子斩钉截铁地说着,她与完颜琮成婚,成为了郓王福晋不假,她也没有必要和别人纠正不要叫她福晋的事情,但是宝嘉叫她漓月,她不接受。
漓月……是完颜琮给自己取的名字,
他那个时候,是明知道自己是谁的吧,却还刻意装出那副样子……
缘子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从临安到汴梁的这一路的柔情,都化成了甜蜜的毒药,她陷得越深,越能要了自己的命!
她只是想一想就要痛得窒息,赶紧闭上眼睛,试图忘掉这个话题。
宝嘉却迟迟开不了口,她已经习惯这样叫她了,甚至一直不分尊卑地这么叫,王爷也没有让自己改口叫她福晋,就是因为不想因此生分。
现在怎么办?让自己叫她什么?
杨普缘对于宝嘉来说,也许是那年在江都碰到的抢她金刀的人,但更多的是故事里的人,是陌生人……绝不是眼前这个人。
难道她还能像漓月之前的好友那样叫她缘子吗?她……不会允许吧……
宝嘉因为这个称呼问题,迟迟开不了口,好像无法继续后面的话。
缘子定了定心神,主动开口,“完颜琮呢?我有事要问他,他难道想躲我一辈子吗?”
宝嘉张了张嘴,终于直视起缘子的眼睛,“爷可能不在陈州。”
缘子觉得自己没听懂,“什么叫不在陈州?还是可能?”
宝嘉点点头,“因为我也不确定。”
缘子心中还是觉得完颜琮不像是临阵脱逃的人,便等着宝嘉解释。
果然,完颜琮把陈州和几个疫区都做了周密的部署,自己同州丞细化的那些工作也都是在前期打好的基础上进行的。
完颜琮不肯就此向完颜珣低头,他和一众医官紧急改良药方,但是收效甚微。
他知道,就是少了那么一味药材,碧葭可以,但或许其他的也行!
完颜琮决定进山,陈州城郊有一座山,山北有许多人都去过,不过山南险峻,这就很奇怪。
还有人听说在山南见过什么灵兽之类的,完颜琮猜测会不会山南有奇珍,所谓的“灵兽”是因为得了滋养才被人误认的。
他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他自己去的?”缘子听完宝嘉的讲述脱口而出。
她是怪他,但也……控制不住地担心他。
自己还没好好找他算账呢,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缘子试图说服自己。
“本来是我是要和爷一起去的,但是他担心你,让我留在陈州陪你……”宝嘉小心地观察缘子的神色,“也有人提出要护送爷,但爷都拒绝了,他说此行过于危险,他不能带着别人和他一起冒险,人手还是留在城里更要紧。”
“他们就听他的了?”缘子表示不可置信,完颜琮至少是个王爷,这些人能看着他孤身涉险?
“自然不能,不仅是州丞不同意,就连汴梁来的人听了都过来拦着……”
“然后呢?”
“然后……”提到这个宝嘉也很无语,“爷自己偷偷一个人走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连守城的人都没看到他!”
缘子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你们就不怕他是被人掳走了?”
宝嘉摇摇头,“爷留了信件给我们,说明他去采药的事情,但是叮嘱不要浪费人力去找他,要按他之前部署的去做,等他回来。”
“信件……”
宝嘉点头,信件宝嘉可一直收在身上,她谨慎开口,“你要看吗?”
看吗?
自然是不看的。为了表示自己对此毫无兴趣,缘子冷笑道:“哼,这些人也不怕他是弃城跑了。”
宝嘉突然有些生气,将想要从衣襟中取出信件的手重新放下。
这个女人,怨恨欺骗是一码事,王爷的人品可是另一码事!
但是她不想与缘子争执,本身就是自己这边理亏,要是在王爷回来之前,自己再哪句话
说错了给人惹毛了可怎么办。
缘子看着宝嘉气鼓鼓的样子不为所动,说她家王爷两句就气成这样?
这才哪到哪啊。
虽然缘子明知道这不会是完颜琮的做派,但她还是将伤人的话说了。
幼稚吗?是有一些,但是……也有些许爽快。
“你先休息吧。”宝嘉丢下这话就转身走了。
缘子现在好像还没到要休息的时候,大脑极度活跃,除了陈州的事务折腾得她没有睡意以外,她内心的疑问也驱使着她去探寻更多。
她叫住了推开门的宝嘉,“那个……你那天问我听没听说过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