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高道长谈心论道 完颜琮记忆错乱

“可是他已经触碰了我的底线。”

“底线?”高道长试探着问,“是……背叛吗?”

缘子摇摇头,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背叛。

看着高道长真诚的眼睛,缘子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道长,我曾经受过一次重伤,失去了记忆,我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我没想到,其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世,却装作不知道,而且他的亲人正是我们家的仇敌,你说,我还能坦然地去面对这些事情吗?”

缘子的话越说越急促,高道长被她突然的坦诚搞得有些哑然。

帐内的灯芯在噼啪作响,半晌后,高道长说道:“第一件事,也是刚才我们探讨的,你说他的亲人与你家是仇敌,那他呢?他是什么态度?”

缘子知道自己的一番剖白,高道长定然已经从中知道许多信息,但是她也不畏惧,高道长的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

面对高道长的问题,她摇摇头。

缘子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她不敢确定完颜琮曾经的话的真假。

“若他真的是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将军为了忠孝,自然不能与他沆瀣一气,这是一种烦恼。其二,若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只是被家人所累,而将军却顾着世俗的一些成见,可谓是自寻烦恼。最后,若他背弃自己的家人,选择与将军并肩,将军是否会因此觉得愧疚,而心生怯意……这又是另外一种烦恼。”

看着陷入深思的缘子,高道长的话也没有停,而是继续:“面对不同的情况,要用不同的方式去解忧。不过话说回来,何为大义?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缘子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了,高道长虽然身在环州,却不知他到底是哪里的人,可能是金国人、西夏人,甚至是宋人。

但他好像浑不在意,他只在乎自己帮助了多少人,有多少生灵免遭涂炭,世间纷争确实不甚关心。

“贫道同一个将军说这话确实不合时宜,不过今天既然说到这,我还要多说几句。”

缘子没有出言制止,便是默认。

高道长便自顾自地说起来,“天下纷争,不是我们个人的力量能决定什么的,时与市,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这不是一朝一夕、甚至是数月数年能改变的,是几十年甚至是上半年的积淀。您赢了环州一战,后面也连下数城,在西夏与金国这几年的战史上看,是十分杰出的,但无论是对于改变西夏、金还有蒙古的形势上是杯水车薪,对于整个历史长河来说,也太渺小了。”

在缘子想反驳前,高道长又说:“但我仍然支持将军的做法,这也是我愿意下山的原因,不是说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就不做了,还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情,但要学会接纳所有可能的结果。”

缘子似乎是在消化高道长的这些话,若有所思地盯着一处。

“尽管第一件事情将军还不能确定,但也不妨碍贫道来谈谈第二件事。”

缘子果然好奇起来,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这第二件事,就是将军所执着的他对你过往记忆的隐瞒,按照将军的心思,姑且可以称之为‘欺骗’。”

缘子的嘴角微微向上挑了挑,算是认同。

“将军,贫道没有同你相同的经历,所以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只能问几个问题,让你自己去思考。”

“道长请问。”

“若是在你自己没有回想起过去的记忆之前,有人告诉你你的过往是如何模样,你会信吗?”

缘子张了张嘴,她自然不会轻信别人,可若是已经得到了她全部信任的完颜琮和宝嘉,她还是会选择相信的。

她……相信了完颜琮说的有关于自己的身世,然后,开始不信任这个人,以至于怀疑周遭的一切。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当时对于身世的信任是基于自己曾经做过的梦,她不信任完颜琮是因为他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欺瞒自己这么久。

看着缘子再次陷入了苦恼,高道长打破她沉迷的思绪,“将军不必给我一个答案,你只要自己去思索。有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它会制造假象。有的人认为声音会更加真实,但这也不是全部。

老天既然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感官,自然是要我们结合在一起去感受,除了看到的、听到的,还可以用心去感受。但唯有这里,”

高道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里会臆想,扰乱我们感官传递的正确消息。”

缘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有点意思。

如果不是知道高道长不可能认识完颜琮等人,她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对方的新说客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自己放着眼前的事实不去相信,非要信自己胡思乱想的嘛。

“将军,不知您现在对过去的事情回忆起了多少?”

缘子又不做声了,想起来的很少,大部分都是梦里梦到的,细节她是一点都没想起来,所以很多情绪难以言说。

就像她知道自己爱自己的爹娘,忠于自己的国家,是她觉得她要这样做,应该这样做;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赵与莒,甚至在遭受背叛后选择逃离。

面对缘子的再次沉默,高道长也不觉得惊讶,似是他见过有难言之隐的人太多了。

他继续问道:“那将军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过去的事情吗?”

“我有几种猜测,一个是因为过去的将军生活的太过幸福,他自私地想要留住你,怕你将现在的境况和过去做对比。第二种情况就是,他觉得将军过去太苦了,他不想让将军想起不美好的回忆,人生苦多乐少,应该多些美好的事。最后,就是身份上的冲突,他知道你们中间有国恨家仇,一旦你想起了回忆便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

高道长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摇摇头道:“如果是这样,他倒真是个……”

“痴情”两个字被高道长咽回去,他不想直接做出这样有失偏颇的评价,低声道:“他明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还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可悲可叹啊。”

缘子的胸口倏地一紧,心头漫上一阵淡淡的酸痛。

她知道,她知道的。

完颜琮就是高道长说的后两种情况,他说过觉得自己曾经过的太苦了,不想让自己回忆起那些不美好的画面,自己起初是怪他自作主张。

可是后来,后来巨大的不信任感包裹着自己,因为他不仅仅是隐瞒,还用了紫霄藤来对抗。

缘子就是越想越惶恐,最终变成了这样。

至于高道长说的第三种情况,缘子还真没想那么多,他……是飞蛾扑火吗?

“其实啊,有些事,记得不如忘了好。”

缘子回过头看向高道长,他的语气里有着浓浓的悲伤,视线一直盯着一处。

这话,似乎像在对他自己说。

想来,高道长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但那些事,缘子管不到。

她想到了一件事,“道长,既然您的本事如此高,可否能堪破我们的结局?”

“结局?”高道长突然笑了,“结局,其实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他向前两步,“都说天机不可泄漏,别说我们不能窥探天机,就算真的能了解一二,说了别人就会信吗?”

高道长的语气很轻,“若我说宋的倾覆是必然的,难道将军会放弃守卫自己的家国吗?”

缘子一愣,那自然不会。

高道长又整理一下衣衫,“将军不要往心里去,我只是打一个比方,让将军能更深刻的领悟罢了。”

缘子无言,是够深刻的,自己的拳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紧了。

血液逐渐从头部回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觉得今天思考的太多了。

对于完颜琮,她觉得自己可以先放下自己的一些猜想,试着去听听他会怎么说。

只不过,看今天他这个样子,似乎在破罐破摔,没有想要同自己好好说的打算。

那自己,又怎么能去问他对于家国大义的看法呢,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糊里糊涂下去。

如果不背离自己的使命,谁不想花好月圆人长久呢。

可世上偏偏就没有这样的美事。

一更天,在军营里十分肃静的时候,缘子听到自己帐外有嘁嘁喳喳的声音。

她十分警觉的下床盯着帐门口。

大花和二花的本事还是不错的,除非是绝顶高手,不然不会悄无声息就解决掉他们兄弟二人的。

就在缘子的脑中要想象出一场腥风血雨之际,她隐约辨别出了帐外的声音。

“你们就进去通传一声吧,这夜里也太冷了!你们……”

大花和二花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表情像看二傻子一样,这还是白日里的那个瀛王吗?

完颜瑰的声音戛然而止,大花二花齐齐回头,就看到了披着披风的缘子。

“将军……”大花一脸不好意思,似乎是因为吵醒缘子而感到内疚。

缘子抬了一下手,示意无妨。

“王嫂,事关紧急,你快让我进去。”

完颜瑰一脸焦急,见缘子让开了路,马上就钻了进去。

“打起精神,守好了。”

大花二花连忙点头称是。

缘子倒了杯茶递给完颜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虽说已经入四月了,但黄土塬上的夜还是冷的。

完颜瑰啜了口茶,是温的,但这也够了,笑嘻嘻道:“还是王嫂好。”

缘子没有接他的这句话,一改往日的温柔神情,浑身散发出清冷的气质,“什么事?”

完颜瑰低头看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抬起头一瞥,看到了案上已经冷了的羊肉,“如此美味,王嫂也不喜欢吗?还是食之无味?”

“这就是你的事关紧急?”缘子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中是完颜瑰不愿深思的冰冷和深沉。

“王嫂,王兄他……把你给忘了……”

!!!

缘子的心头狠狠一震,大脑也是懵懵的,这是什么意思?

一刻钟后,缘子杂乱的思绪还在脑中缠绕,千丝万缕,没有头绪。

“完颜琮这是学神农尝百草中了毒,然后用紫霄藤自救了吧。”

完颜瑰眨巴眨巴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紫霄藤,不过,他和宝嘉大概都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就忘记了他的妻子?”缘子有些微的停顿,然后是一声自嘲的轻笑。

完颜瑰听了这话都有一丝酸涩和不甘,但还是解释道:“这是药物导致的,我刚才说了,不是单单忘记你,而是记忆整体有些错乱。”

按完颜瑰所说,完颜琮只是记得自己的妻子叫漓月,是术虎高琪的女儿,所以为她立了牌位——术虎漓月。

没错,在完颜琮眼里,漓月已经死了。

这倒是正和缘子的意,漓月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也该到了她离开的时候,在完颜琮的心里,死了是最好。

只不过,有一些偏差而已。

完颜琮甚至不记得漓月的样子,自己所有的画作,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没有细致的五官。

他以为他同漓月成婚,是一场政治联姻,两人婚后也举案齐眉。

后来一起去战场,是他应了完颜珣要他督军的差事,还有后来在各地救治瘟症,漓月也都一直配着他,可惜,在这个过程中,漓月自己也感染上了瘟症,撒手人寰。

因为是瘟症走的,火葬后直接将骨灰就地掩埋。

完颜琮因此大受打击,要去山上寻药,决心治好陈州城的百姓。

没想到,等他被宝嘉找到的时候,告诉他,陈州城已经得救了,是完颜珣派人来汴梁送来了救治的良药。

缘子都想拍手鼓掌,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这是听多了话本的宝嘉编的。

这记忆错乱的好啊,直接是另一本凄美又励志的爱情传奇,只不过男主角仍然是他完颜琮,女主角却不是她杨普缘。

自己还在想着要不要听他的辩解,要不要再给彼此一个机会不那么痛苦……

原来如此,怪不得今天是这样的态度。

高道长绝对不是他们的说客,要是知道有什么一番,还折腾什么劲啊。

缘子没有发觉自己身体中渐渐发酵的情绪,她还关注了另一件事——

完颜琮也忘记了他同自己皇兄之间的龃龉。

是啊,如果没有她这一杠子事,回京的路上自己没有被刺杀,那人家兄弟情深还能上演好一阵呢。

至少在完颜琮这里,完颜珣仍然会是那个对他倍加爱护的兄长。

不远处的另一个宽敞营帐,宝嘉看着面容日渐消瘦的完颜琮,烛火为他的面容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色。

自家王爷到了这个时辰仍然看着书,怎能不瘦啊?

她想到自己刚与王爷重逢的时候,他服用紫霄藤的后遗症还很明显,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着觉,有时呼吸刚刚匀称起来,又会被轻微的声音吵醒。

她不知道王爷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的记忆错乱的厉害。

宝嘉也不敢把实情同他讲,说不定这就是王爷大受刺激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虽然漓月用了紫霄藤没什么事,但张大娘没有挺过去,她不知道王爷会如何,所以,每日全力以赴去寻找可以抑制紫霄藤毒性的方法。

直到完颜琮挺过了一个月,宝嘉才渐渐安心,紫霄藤也是神奇在此处,若是一段时间后服用紫霄藤的这个人没有事,那之后便也不会有事。

这还是当初救漓月的时候,王爷教她的。

显然,她家王爷也是幸运的。

宝嘉想到缘子派人来找她就有点坐立难安,看这帐中不用自己伺候,便想起身离开。

刚要动作,就听到了王爷的声音。

“待在我身边。”

宝嘉再次看向完颜琮,王爷连头都没抬,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真是神了。

完颜琮放下书,目光飘远,“我总觉得这个军营很危险,那个杨将军很诡异。我们明明无冤无仇,她的眼神却十分不善。”

宝嘉欲言又止,“爷,定是您之前监军时留下了不好的回忆,所以,来到军营才觉得不舒服,我早就和您说过,不想来便不来。”

“为皇兄分忧是我仅能做的事,现在天下不太平……”

缘子站在帐中的舆图前,背在身后的手微微用力。

“你那个皇兄可真是好运气,一前一后送上门两个大傻子。”

“什么?”完颜瑰完全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缘子转身,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这次他做这个特使大人,同我其实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他皇兄分忧?”

完颜瑰毫无保留,“对,西夏的国书到了汴梁后,朝中还为了这事争执过一阵,最后皇兄说让王兄去做特使,王兄直接就答应了。我也看不明白,皇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局中局吗?这是缘子的第一想法。

她必须把完颜瑰知道的信息全都问明白,这样才能好好思考。

“可是,曾经的事,他自己这么认为也没有用啊,世上存在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

完颜瑰自以为自己十分了解王嫂现在的心情,小心翼翼道:“皇兄好像十分乐见其成这件事,让知情人全都不要提起,你也知道,王兄本来就不同朝中其他人来往,所以这几个月来还未出过差错。”

他偷偷抬头看眼前这个束着高马尾的女人,有些不忍心,“至于王府里,在王兄回去之前就下令抹去关于王嫂你的一切痕迹了,王兄回去后自然理解成了宝嘉怕他回忆起福晋而伤心才这么吩咐的,也没有起疑。”

说到这里,完颜瑰还叹了口气。

“有个叫什么莹的侍女,试图同王兄讲你们经历的事,被管家发现后,以得了疯病的名头发卖了。”

“格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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