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灾难 十污浊

钱币黑黝黝的面孔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瞳孔仿佛透过纸张映了而来:

“想我钱氏兄弟曾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从下山到现在,兄长被歹人害死,只剩我钱币苟延残喘地独活,多谢南大人不计前嫌,收留我至今,望我死后,来生能重新做人,堂堂正正与兄长行侠仗义,闯荡江湖。”

杨小海是记录者,他留给自己的遗书空间很少,他总是会让着其他人,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间里:

“我没什么想说的,只想感谢南大人的知遇之恩,要不然小海还只是罗宁城的一个小小刀笔吏,遗书的最后,小海望大人能拨开迷雾,一探这世间的真相。”

“噗——”

“大人!?”

“府尹大人!”

鲜血倾撒在信纸上,洇开出一朵朵血渍的红梅,众人疾步上前接住了颓然倒下的京兆府尹,只听孱弱之人气若游丝道:“刘壮壮,钱币,杨小海,皆为……我京兆府中……人……”语毕,青年人沉沉晕厥而去。

南方多潮湿,旦未出,山雨空蒙,一盏墨青色的声影举伞暂看护城河流过整座轶城,还记得幼年时期母亲带自己赶集,人潮拥挤,母亲生怕他走失,紧握着他的手直到手心生汗,那时候他总是不愿意被母亲牵着,明明别人家的小孩可以自由自在地嬉闹;路过老字号酱料摊,上头还存留着日久熬酱的积渍,轶城昔日的热闹在脑海中来回荡漾,似还能见到孩子们你追我赶的模样,耳畔响起了家长们焦急的叫唤。

沿着这条青石路一直走到头,出了城门,小半日的脚程便能看到父亲和母亲的坟丘了,“咳咳……”不住的咳喘声惊扰了幽静的周遭,帕子上又是一滩不浓不淡的血渍,青年人眉头微蹙,病情在乱葬岗那日过后便加重了很多,邪气入体,心神伤痛,这副原本就文弱的躯体终归负载不住他过量的思虑。

脚步在醉梦坞前不自觉停驻,眼前仿佛烟雾散尽又回到了当初:落魄的考生被拒之门外窘态百出,围观的百姓对他指指点点,然而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身狼狈心却兀傲,恃才之下浑然天成一股潇洒,他不惧世人的俗言,一路追随自己的本心上京赶考,他知道这小小的轶城再也无法束缚他,也是在这里,他遇见了醉梦坞的鸨娘——灵鹊。

一见钟情?见色起意?不不不,是知遇之恩,这份恩情在长达两年的不断回忆中酿成了酒,每品一次他便醉一次,醉了睡了,她便是梦中的朦胧的幻影,幽远又神圣,诗人总有办法将那虚实之间的意象变作灵感,灵鹊是他的灵感,是他的一面之缘,思之念之。

惊鸿灵裳辗千颜,

红尘鹊染素心燕,

若问南天情归处,

醉酣飞梦坞中眠。

画壁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却任然能瞧见当初提笔时的恣意笔锋,飞尘入腔又是一阵咳喘,青年人身后响起脚步姗姗。

“是你。”南祀如并未转身,问话声不曾起伏,他早就猜到来者是谁,并且早就有等待多时的意思。

翰元法师白衣盛雪,他挑一挑眉:“久仰了,南大人。”

“我该称呼你什么呢?翰元盟主,许家家主,醉梦坞主人,还是……朔方楼掌司?”南祀如缓缓转身,木阶上的他眼帘微动,调整语调,又说:“哦,还有一层身份我忘了说,应是……巫祭一族最纯正的遗脉。”

二人视线一高一低,暗流涌动。

半晌,无忱遽尔哂笑:“没想到这个世上能有人仅凭寥寥证据推断出我所有的身份,说实话,此刻我很轻松。”

“轻松?”

“不然呢?”后者反问。

“也对,当有人自认为背负了更大历史任务时,他将不再具备恻隐之心,担责于他来说岂止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南祀如视线黯沉,“恭喜你,许缨,这场局你完成得很漂亮。”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显得突兀又刺耳。

“然而这个计划之中,还是出现了意外。”无忱神色阴鸷,却并不打算计较前者口吻中的讥讽。

“此次前来,想必是为了清除这个意外咯?”南祀如昂首,觑向白衣男子时眼中夹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怜悯,到底是多么孤独的人,能策划出这么一场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后者抿笑摇首,“无需我动手,这个意外本就不久于人世。”

“是么。”青年人坦然地笑了起来,皓齿洁洁,一瞬的落寞转身即逝,他说:“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你既然有能力令轶城变成活死人的城,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借用万怨之祖的手来杀了他们?别跟我说你单单只是想让那位少年心死。”

无忱嘴角的弧度渐渐沉了下去,他并不打算回答,而前者却倏忽明白了一切。

“喔,原来你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替她报仇。”南祀如轻咳两声,身体有些撑不住了,于是他坐在了阶梯上,“咳咳……万怨之祖于巫祭来说是世仇,而您这位正统的巫祭遗孤却不惜为了她灭掉了整个东夷一脉……”

“我也很好奇,你是怎么推断出我乃巫祭一族的后裔?”无忱一动不动凝视南祀如有些不得体的姿态。

“很简单啊,因为你父亲的死。”青年人理所当然道。

闻言,无忱眼睫微搐。

“京兆府尹这个职位最大的好处便是能调动全国所有的案牍,更别说京城的悬案了,巫祭一脉流传至今,诸多分支都自持正统,想要颠覆吸纳彼此之间的力量从而达到破除诅咒的目的,想必你的父亲也是受到了鱼池之殃,在你母亲死后进京做生意,被当时的四皇子之母加害,客死异乡,太妃所宗一脉,以掠夺他人灵识为生,这也是为什么黎王一再过了寿命的界限却始终不死的缘由,荣王的人格丧失是你调查这件事的开端,太妃在黎王府大火后被烧死,但胸腔内并无烟尘,我想这就是你了解了一切之后对她的惩戒,她死于大火前,咳咳……”南祀如扶住阑干,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也有可能是玄邑杀死了太妃,不是吗?”无忱的视线越来越危险。

“一个有能力将神女禁锢在后院之中的人,是不可能受到神女的偷袭的,受祭祀的术法影响,降临于世的上古灵识必须听从召唤者的命令,否则会受到反噬,试问,除了憎恨太妃的翰元法师你,还有谁可以这般轻而易举杀了她?黎王虽一心在玄邑所缚身的胡宸儿身上,但他万不可能动手杀了自己的母亲,那位与你有所交易的少年则更加不会做出弑人的举动来,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即便再匪夷所思也一定是真相,仅仅是弑杀太妃这一件事,联系前因后果,便有太多太多值得推敲的东西,每个人都是一张信息网络,地位越大网络便越复杂,顺着这条网络一路找下去,总会有出乎意料的收获。”南祀如紧扣红木阑干,他难掩胸口的气结,有些艰难地哮喘了起来,满脸涨红,青筋暴露,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呵,我承认,你是个棘手人物。”无忱瞅他狼狈的喘咳,不知是何心态,“只是,你这副身体还能撑多久?能撑到一切都大白天下的那天吗?”

南祀如蹙了蹙眉,腥稠的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灵鹊还在等你。”无忱抛出跟前人心中的柔软,“然而你在罗宁城以凡人之躯深受怨梓毒害损了根基,后又随急行军颠簸,如今恐怕连轶城都出不了。”

“原来看到死人的回忆并不是什么好事啊……呵……”青年人目光一瞬间的空蒙,转瞬清明如初,他说:“我很想感激你把鹊儿择了出去,远离了你的计划,咳咳……我猜,鹊儿原是仰慕你的吧……她真心待你,真心为你办事,你终归不愿她受到牵连……”

“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很欣慰。”无忱深深叹息。

前者苦笑:“她想要的是曾经的记忆,而非默默无闻为我而活。”默默看向白衣男子,南祀如又说:“她的幸福不是我。”

“你想帮她找回记忆?”

“只怕是有心……无力了。”青年人气若游丝地叹道。

“其实不难,只要你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识渡给她,她便能用这股力量找回曾经。”凡灵识受损者,需有人心甘奉上自己的灵识才能治愈。

撑着阑干起身,轻轻抚着当初赠于醉梦坞的诗句“哈哈……咳咳……”京兆府尹突然大笑出声,猛烈地咯出血来迸溅在墙面之上,‘真难看啊……’卷起袖子擦拭墙面却越擦越糊,“你不是说我出不了……轶城了么……”

翰元法师从袖中掏出两道符箓,“一张为跬步符,一炷香的时间便能从轶城抵达京城,另一张则储存了我的灵修,能暂时支撑你三个月的寿命,倘若你想好了,便可立即回到京城,好好的度过你们这最后的时光,灵鹊身上的“噬骨”拥有转送灵识的力量,待你临终便能将灵识转赠于她。”完美无瑕的计划。

‘听起来真够诱人啊……’微微抬起眼帘,南祀如盯着无忱掌心的两张黄纸,失笑:“难怪人人都羡慕修灵者……原来你们真的拥有抗衡命运的力量。”

“你羡慕?”无忱挑眉。

前者擦了擦嘴角的鲜血,“肆意快活地走一遭人世,遇见过,经历过,已是足够,何故执念清修长生?这一世红尘待我不薄,我必陨于红尘而不悔。”

“你福报不浅,来生必能大有作为。”凝眸南祀如脑后紫色的光芒,身为一个从未修灵过的人,竟能凭借着高洁的品格炼化出紫色的灵识来,不可谓不是奇迹。

闻言,南祀如嗤笑地摇摇头:“来生什么的,我不想再这么累了,天下,百姓,职责,算了吧……我只想要好好守在灵鹊身边,如果,她还记得我的话……”说罢,他不动声色推辞掉了翰元法师手中的黄符。

“怎么?”

“方才的一瞬我真的打算回到京城,治好灵鹊,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死去。”青年人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结局,灵鹊的泪流满面也好,灵鹊的恍然大悟也好,亦或是愤怒鞭他的尸也好,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终究没有那么伟大,讲真的,我可不是一个大度的好男人,无法看着心爱的女人满脑子旁人,尤其还是在我死后,呵,想来我这人办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就当我失约好了,谁叫南宣迟这人就是这么死皮赖脸不上道儿呢……咳咳……”

“不愧是你。”无忱冷笑地将符箓收了起来。

“我可以问问我还剩多少时日么?”南祀如厚着脸皮问:“你若是连这个都能算出来,我当真敬佩你。”

“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

“够了。”

南祀如拿起阶梯上杵着的纸伞,与许缨缓缓擦肩而过时倏忽开口:“恐怕连皇上都在你的这场计划里,就算我打算将你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作为你的利益合作伙伴,想来皇上也不会准许我冒头。许缨,我希望你记住,这个世界不会容许污浊的东西大盛于世,你的修灵盟会往后就算开得再纯洁,依旧是从这场屠杀的淤泥中生长而出的,它永远只能隐蔽在世间的角落里慢慢发霉,而你的那些从众,会被这个世界冠以另类的目光,这一代,下一代,百年千年,它只会越来越势微……即将长生的你,千万不要对未来失望,因为你只不过是从一个诅咒跳到了另一个诅咒里。”

“咳咳咳……咳咳……”

青年人的身影越老越远,最终没入烟雨的朦雾之中,许缨伫立子啊醉梦坞残垣之下久久无法动弹,南祀如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回响,他紧握的双手骨络发出清脆的响声。

略显癫狂的笑声从醉梦坞中传了出来,男人得到了一切,仿佛突然又失去了一切,这一路兜兜转转,明明已经得偿所愿,心中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它不断地吸纳着周围的一切,无法填补,无法停止。

“啪嗒——”

右手上的念珠突然断了线,一颗颗沉褐色的珠子滚落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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