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枯二章 莫失莫忘

“你与那尚食局前司膳何汀——何家长女亦有如你与翠娥之事实?”太后已经到了气无可气的地步,声音带着粗重的呼吸开始微微颤抖。

此时翠娥仍未得到可以离开的允许,太后仍在忽略皇长子的感受,为自己心中的计划做最后的劝解。

“即便有事实又如何?如今何汀已在宫外,翠娥却就在眼前,还有何可犹豫不决?若能定下,此刻正是时候。”她字里行间全无耐心劝诱,掺杂着逼迫。

翠娥对此时任何事都不在意,只是一直想走,但将话说出口,太后冲她眼露凶光便不能再多说一句,愣愣地立在原处。

在咸福宫时,亲眼见证过李敬妃从得宠至盛极一时又到骤然薨逝,她被召入慈宁宫后,由太后指定去“服侍”皇长子,王恭妃的经历在宫中已传遍多时,因此翠娥得知太后这样的安排,对这背后的事甚是明白。

自然,之后她与日日相伴的皇长子互生情愫亦是事实,可今非昔比,在堕去胎儿后,翠娥早已失了当初那份成为王妃、太子妃、乃至他日为妃嫔甚至为皇后的心,到头来奋力一搏,也只是落了个因时运不济,身心皆损的结果。

最让她失望的部分是,当初口口声声要护她周全的皇长子,可在太后面前就完全换了副面孔的也同样是他。

彼时,皇长子缓缓点头作为对堕去翠娥腹中胎儿的默许,那一刻已是满心哀伤的她更加绝望,彻底心如死灰,此般心情一直持续至今。

“即便此时选了翠娥,以儿臣对父皇的了解,如何能答应这桩事?莫到时太子之位未能得,还落了个强行寻来都……翠娥,以尽早成婚的口实,人言可畏,朝堂上众臣之言更可畏。”

在看见翠娥之后,当初同样作为棋子任由摆布的皇长子,彼时内心之中就大为愤懑,在数年之后的如今更是被无限放大,但成为太子要一事,绝不能过于忤逆太后,也是皇长子此时需要恪守的底线。

因此这番朝臣之言可畏的话,亦是反复思考再三才敢直言。

“此刻你说的这事,太后方才亦与我提过,之前听你言沈一贯与浙人一派也在为争嫡之事前后排布,有他们一众人与郑皇贵妃、皇三子一派斡旋,再有太后为你在万岁面前说和,此事未必有你说得这般难为。”皇后察觉气氛不对,先是翠娥模棱两可的回应,导致太后满不在乎且还有些恼怒,再是皇长子这兜兜转转满是拒绝太后安排的态度,连忙出声,试图在已经暴露冲突苗头的两方之间打圆场。

更令她大为不解的是,皇长子与慈宁宫宫女翠娥早已相识且有肌肤之亲,这事虽从未放在明面上说,但在宫里已经几乎可说是尽人皆知,如今只不过将此事公之于众,放至明面上说,这般明显能将眼下局面变得更为容易的法子,却被皇长子一句“对何汀心有所属”顶了回来。

太后从皇长子口中感觉到的搪塞,皇后同样能感同身受——皇长子此番举动说不上叛逆,却实在是不合时宜,权衡得失之事竟说起了自己的私情。

明说也罢,竟然还当着翠娥的面说了出来,被弃的宫女自是无甚价值,可眼下这时,没有这翠娥,此事亦难成。

或是用其它法子,真如郑皇贵妃和皇三子那样,也亲去秀女之选的行宫,挑出心仪的来?还是遂了皇长子此时的愿,派个媒人到何家提亲?

太后被皇后的话稍稍缓和,忙用上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知你对何家姑娘仍有心意,可眼下正处夺嫡的紧要关头,若要计较那些儿女私情,也可待到稳拿太子之位后再做道理,他日稳坐龙椅,要什么张汀、李汀是你得不着的……”

只当是皇长子要和皇三子一较高下的太后,对这种小孩儿打闹般的行为同样感到可笑,“怎得偏你皇三弟将娶一个何家次女,你就要娶他家长女呢?以皇位为重吧,长皇子!”

她心想好好栽培皇长子这颗种子多年,可不能尽数毁在他一时脑热突然回忆起的儿女私情上。

皇长子被直直地盯着,心里想能记起被太后称为“长皇子”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话已至此,足见她的耐心也快消耗殆尽。

他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瞟向翠娥,脑中回想起那时自己对太子之位,以为胜券在握,因此没能按捺住心中激动时发生的情形,他心里是在意翠娥的。

之后初体验过一番云雨,更是对翠娥许下“生死相守,不失不忘”的诺言,再后来无论是争嫡一事的事态发展,还是两人之间的承诺,都不如自己预期那般顺遂。

再然后,皇帝莫名其妙地就失了一位皇孙,慈宁宫中平添了一个身心俱焚的宫女。

因此此时,无论太后再说什么,只要再看一眼身旁眼神空洞、对所有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毫无反应的翠娥,皇长子就咬牙决定如何也不能再让她淌进这洼浑水。

而提到何汀,也并非如太后所言,什么和皇三弟一较高下,分出高低——他何时想过要与皇三子比什么。从来都是慈宁宫、坤宁宫、内阁在身后推着,好像自己不处处超过皇三子,就更加得不到皇帝的赞赏似的。

“儿臣岂有与皇三弟相比之心,只是在想,选一位与何家二女何禾家世更为近似之人,才方能在皇三子一派面前显出,我等众人对此亦是志在必得。儿臣以往与此翠娥又有诸多关联,深恐被人妄言——如今那些人等已处先机,若何汀可得,岂不正是将其拉回如今之起点。”

皇长子自己也明白一时说下的这些话,听来会对翠娥造成更多伤害,可相比起强行抢先一步与她成婚,显然如今这番话可造成的伤害远比不上将翠娥推至争国本的风口浪尖来得大。

心一横,用出身、家世当借口,伤翠娥一回,保她一阵,也算是两人相识、相亲一场。

“唉!”太后大叹一口气,“你自是无与那‘妖妃’的皇三子相比之心,否则此时又怎会处于这般立场!”她的手重重地拍在身旁一摞秀女名册上,语气重回叱责。

皇后默默看着面前互不相让的两人,不知从何处开始劝解,眼睛瞟向被太后手一挥,飘落在地上的纸张来。

“那宫外的何汀是勿要再提,时间不充裕则罢——两位皇子心仪的都是一家的姑娘,这样传出去,民间该如何看我们皇家,而臣子们又如何看大明,更是显得大明无人了,”皇后面朝皇长子先说这一句,声音低沉,神情严肃,又换了副微笑的表情看向太后。

“洛儿所言倒也确实,若让他人得知翠娥平白无故为皇子王妃,他日洛儿真得了太子之位,难免落人采选不当的口实,”皇后赶在太后皱眉反问“你怎得也说出此话”之前,很快补上一句,“倒不如就和郑皇贵妃那般,在此次已入中选之秀女中,选出一位合适的——名册之中凡相关家世的都记了齐全,此外还有画像,这与当面采选并无不同……”

太后脸上略舒展些,皇后又言到,“且那位何家二女何禾为初选退选,如今洛儿则是在中选名册之内择选,名义上还高出一些,最要紧的还是那秀女名头,都是几经监场、内监、稳婆验过的,亦无人敢有异见。”

翠娥听到稳婆二字,僵硬的面部露出一丝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在场之中的人里只有皇长子留意到了,握了握拳。

坤宁宫主事识趣地弯下腰把落在地上的纸张尽数拾起,恭敬地摆在太后手边,太后扫了一眼这些秀女名册,让宫女上了一杯金坛雀舌茶,细细地抿着喝下咽尽,问皇长子,“何汀之事,因不知何家偏向哪边,我断不会同意,如今皇后这番话与方才的提议,你作何想法?”

皇长子再次看向因听到稳婆二字更显心神不宁的翠娥,“自然是好,可如今这许多宫人在殿里,恐有口风不严的,把这事说出去倒不打紧,若把儿臣选的人也说了出去,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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