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看向面无表情的毛澄,眼中尽是戏谑之色,先前他吩咐管家,回毛澄的话说他日暮才归,其实就是婉绝拒毛澄的拜访。
可今日,他处理完公务刚从车架上下来,毛澄就在他府邸的大门口迎了上来。
这着实让杨一清受宠若惊,毛澄所研的是《礼记》,言行举止古旧刻板,如今却“屈尊降贵”,实在让人感到意外。
“杨大人……”
毛澄拱手一礼,杨一清也合手回礼,二人目光在空气中交错。
“哈哈哈,毛大人来访,我这宅子也是蓬荜生辉呀!”
说着,杨一清就用手拉住毛澄,往府里面走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多年好友。
毛澄也有些错愕,冒然拜访,还有求于人,他已经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但现在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两人来到大堂,立即有侍女端上茶水,杨一清则热情地招呼毛澄。
“毛大人,快请用茶,这是陛下御赐的龙井。”
毛澄端起茶碗轻轻吹气,再用茶盖刮了几下,方才淡淡抿了一口。
“好茶!”毛澄赞叹一声。
茶水已经添了三次,杨一清笑哈哈地看着毛澄,心里面却在痛骂。
这个毛澄,做事还推三阻四,哎哟,我那雨前龙井啊!
毛澄端起茶碗,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了。
“杨大人,我此来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方便”
杨一清脸上笑哈哈,心里却在暗骂,方不方便?你倒是说干什么,啥都不说空口套白狼吗?
“大家同朝为官,谈什么方便不方便,只要我能做的,你但说无妨!”
毛澄缓缓开口:“杨大人也知道,出了这种丑事,老朽实在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但求杨大人,抹去我那两房小妾的记录。”
杨一清目光一转,脸上的笑意却不变。
“这等小事,何须毛大人亲自来,明日我就将户籍文书送到府上。”
毛澄立刻起身,脸颊两侧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潮红,对着杨一清深深一揖。
“如此,宪清就先行谢过了!”
杨一清赶忙上前扶住对方,两人随即相视一笑。
毛澄转身离开,杨一清就叫来自己的儿子。
“明儿,你今夜再去报国寺一探,我料定此案背后还有触手没被牵出来!”
“是,父亲”
脚步声变得悠远,杨一清的目光也逐渐收了回来。
…………
次日清晨,太阳从东方跃升,光线斜斜地穿过疏疏的榆树枝叶,在地上倾洒出一地碎金。
柳红和张炎跪在地上,眼眶中含着热泪,毛澄赶忙上前将二人扶起。
他看着两人熟悉的面孔,不经意间眼角就湿润了。
“好了,好了,事情办完,你们的父母也该安息了”
“叔父!”张炎叫了一声。
张炎紧紧地握着毛澄的手,言道:“只是苦了叔父,为我们损伤了名誉,我心实在难安。”
毛澄缓缓摇头,语气坚定。
“这也是我之所愿,怎么能责怪你呢?好友含冤而死,我却无能为力,如今你们能够手刃仇人,我仅仅损伤一点名誉,又有什么值得可惜?”
他看一下脊梁板直的张炎,眼神中满是无奈和叹惋。
张炎和柳红原本都应该姓赵,是昔年黄河清原县县令赵芳的儿女。
而赵芳是毛澄的好友,二人情同手足,互为知音。
五年前,黄河突发大水,张鹤龄奉旨前往赈灾,抗击洪水。
彼时,他为了给儿子刷一刷功绩,替张伯言谋了一个监察修建防洪堤的职务。
奈何烂泥扶不上墙,张伯言与刘瑾的干儿子刘虎狼狈为奸,互相勾结,在赈灾款中贪墨银两,原本百两银子修建的防洪堤,到达地方官手上就只变成了三十两。
防洪堤成了豆腐渣,不出意外,洪水逼近清原县,县令赵芳带人没日没夜地抢修堤坝,最终保住了一方黎民,可附近百姓的田地却全部遭了殃。
事后朝廷问罪,张伯言没有继承父亲的智慧,狠辣却学了个十成十,一番操作让赵芳背了黑锅,为了斩草除根,他还派人杀了赵方一家八口。
当日是厨娘谨慎,用两个饿死乞儿的尸体,将柳红姐弟给救了出来。
唯恐张伯言发现,姐弟二人一路乞讨,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来到了京城。
可当时刘瑾当权,再加上张家势大,毛澄也无可奈何,为了保护姐弟二人,只能对外谎称娶了两房“美妾”。
朱厚照驾崩之后,刘谨兔倒胡孙散,刘虎也跟着一起赴了黄泉。
毛澄多年来一直在搜集线索,希望有朝一日,好友的冤情能够沉冤昭雪,但奈何时间已久,张伯言又做得太绝,案件已经成了一桩死案。
为了能够手刃仇人,再加上一些机缘巧合,多方共同发力,最终促成了张伯言的死。
毛澄从袖子中,拿出两份户籍文书。
对这两人说道:“原本是想让炎儿在朝廷判决之后,用妾室的身份假死脱身,可陛下天恩浩荡,现在却是用不到了,你们就用如今的身份,好好活下去吧。”
他看向柳红,将手中的户藉文书递了过去。
“我已经托人消了婚契的痕迹,从此天高海阔,你也就不必再背负那么多了!”
他又看了一眼张炎。
“因陀罗毒的事到此为止,我会设法遮掩过去,切记,不要误入歧途!”
“叔父!”
姐弟二人异口同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下哽咽,再无他言。
毛澄的妻子走了过来,一脸关切地看着柳红姐弟,做最后临别的嘱咐,毛澄则独自离开,到了院中的小亭里。
石桌上布好了一桌酒席,奇怪的是四个方向却空无一人。
毛澄拿起酒壶,将左右两个杯子灌满,又不停地用筷子向左边的碗里夹菜。
最终他颓然的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多时,柳红姐弟也来到了亭外,却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毛澄,没有言语。
太阳升到半空,毛澄晃了晃酒壶,却连个响都没听到。
他嗟叹一声,将酒壶摆放在桌子一侧,举着空杯,对着前方一礼,目光悠扬仿佛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