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十年夏。
御花园凉亭之中。
闻人奚穿着舒适的便服, 靠在摆在凉亭之中的软榻上,手中还捏着一把精致的银叉,正悠闲地戳着盘子里红艳艳的西瓜吃。
凉亭两边有轻薄的竹帘, 随着夏日的微风微微摇晃着。
坐在她对面的小女孩正在奋笔疾书, 巴掌大的小脸严肃得很, 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一般,而她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作业而已。
闻人奚吃着冰镇过的西瓜,享受着难得安宁的午后生活。
这西瓜还是沈著搞出来的,原本有行商带了来, 将这稀罕的果子送给了如日中天的谷丰侯,也是为了讨好他,沈著一看到这带着条纹的绿色大瓜就认了出来, 后来请行商帮忙带了一些种子回来,如今西瓜虽然价格依旧昂贵, 但却没从前那么稀少罕见了。
花一些银子还是可以吃到的。
皇宫自然不会缺了这份。
每年最好的一批瓜都会送进宫来。
哦,这瓜是冰镇过的,凉亭角落也摆着一盆冰, 似乎怕小姑娘受凉,所以并没有摆几个冰盆, 只摆了一个去去热气, 不过即使这样,凉亭之中的温度也有些低,很舒适, 不会让人觉得炎热。
冰是姜唯一搞出来的。
现在一到夏天外面卖冰的铺子生意就会爆满。
原本皇宫之中每年也会储存冰,只是到了夏季那些冰也剩不了多少, 几乎都是供着宫中几位主子用, 其他人可没那个脸面, 但是姜唯一弄出了硝石制冰的法子,现在到了夏天,冰也不稀罕了。
和西瓜一样,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到了夏季都可以买一些。
如今天下评定,海清河宴,那俩人自然就开始琢磨着让生活更好的法子。
……以及赚钱的法子。
不得不说,有穿越者真的可以提高生活水平。
如今整个瑞朝四通八达,通往重要城池的官道都铺了水泥,道路平坦,来往客商也多了,一眼看去,一片繁荣兴盛。
“母亲,我写好了。”一直坐在桌子前忙碌的小姑娘终于完成了闻人奚布置给她的作业,又仔细从头到尾查看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将写好的作业递给闻人奚检查。
“哎呀,阿祚是越来越厉害了,只是如今阿祚都不愿意同母亲说笑了,让我颇为失望呀。”闻人奚闻言放下叉子,伸手让身后的姚黄给自己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小姑娘的作业,也没看到,而是一脸失望的表情。
这个小姑娘乳名叫阿祚,是闻人或和沈萱的小女儿,如今不过六岁。
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今年八岁,性子比较跳脱,闻人或已经给他请封了世子,但是对方八岁还没有六岁的妹妹稳重可靠,平日里最害怕自己妹妹。
阿祚在王府待了一年,等到周岁后就进了宫,不过那时候她依旧两边住,皇宫半个月,王府半个月,一直到满满长大,如今回王府的时间才少了。
因为她开蒙了。
开蒙了以后,她平日里要学的东西也多,如今每个月差不多只有一两天的时间会回王府去居住,和家人团聚。
虽然说闻人奚一开始就说了,将来要让闻人或的女儿继承皇位,但闻人奚可没想过孩子一出生就抱进宫,当做自己的孩子养。
她有疼爱她的父母,闻人奚不至于隔开他们。
小姑娘早熟,逗起来很好玩,因为将闻人奚看做自己未来的榜样,所以明明只有六岁,平时也绷着一张小脸。
听了闻人奚的话,小阿祚似乎有些无奈,“母亲,请先检查作业吧。”
不搭理又逗她的闻人奚。
闻人奚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作业。
在很久以前,闻人奚曾经说过,闻人或是天生的帝王,然而时不待我,他生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挣扎无果。
现在闻人奚又要说,小阿祚不愧是闻人或的女儿。
她比闻人或当年还要优秀,似乎天生就知道怎么用人,帝王的平衡之道,她天生就熟悉,小小年纪又聪慧得很,非常优秀。
闻人奚在培养她,但却不会拔苗助长,可后来闻人奚却发现小阿祚自己就成长得非常快,还需要闻人奚在后面盯着,防止她走太快,根基不稳。
这也是闻人奚喜欢逗她的另一个原因。
闻人奚看完了阿祚的课业,这才放下来开始讲解其中的不足。
小姑娘乖乖巧巧地坐在石凳上,专注地看着闻人奚,听着她为自己答疑解惑。
说完了以后,闻人奚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上好的君山银针滋味极好,“都听明白了?”
“回母亲的话,听明白了。”
“很好,今日原本没到你出宫的日子,但是明日是你兄长的生日,你父王前几天就同我说了,让我给你放一日假,回家去一趟。”闻人奚对阿祚真的没什么不满的,就阿祚这进度,她觉得自己可能要不了多少年就可以退位了。
现在日子确实过得不错,处理那些政事她也熟练轻松得很,但是能不干,谁想干啊。
谁不想当一个舒服的咸鱼呢。
就算成为太上皇,她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就是不会和阿祚争权夺利而已,但为这天下培养一些人才还是可以的,到时候开个书院就不错。
六岁的阿祚终究不了解大人的险恶,此时并不知道她心目中的榜样,未来的目标此时心中正打着什么样的小算盘,闻言恭恭敬敬点头。
“是,儿臣已经给兄长准备好了礼物,稍后带上就好。”
虽然只有六岁,但阿祚真的是个周全的人,而且她和家人的关系很好,并没有因为进了宫,两边关系就淡了。
所以她收获的是双份的疼爱。
即使是那个傻乎乎的兄长,似乎也因为阿祚小小年纪就要离开家,每天都很辛苦,所以对她疼爱得很。
……当然,这不妨碍他害怕自己妹妹,被自己妹妹管得死死的。
“母亲要同儿臣一起去王府吗?”太后最近也在王府之中,孙子要生日了,她当然不想待在宫中。
阿祚想着,她要是也走了,那这宫中岂不是就只剩下闻人奚一个人了?有点太可怜了,体贴的小姑娘想了想邀请道。
“不要,没什么意思。”闻人奚一瞥就知道阿祚在想什么,顿时戏谑一笑,“阿祚不会是以为,你们都跑了,我会一个人孤单寂寞冷地留在皇宫之中吧?大好的日子,当然要出去转转。”
唯一的亲王世子生辰,明天王府肯定会有不少人送礼,闻人奚才不要过去呢。
阿祚:“……”
差点忘了她母亲根本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纵观历史,真的从未见过她母亲这般的皇帝——这里说的并不是她的女子身份,而是行事作风。
强硬的时候非常强硬,平日里却异常好相处,很亲和。
而且,最重要的是非常厉害。
阿祚也曾经听过自家父王说起当年的事情,知道闻人奚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因而对闻人奚更加钦佩。
平心而论,她若是面对那般绝境,她可以翻盘吗?很难。
阿祚觉得自己做不到。
而现在,瑞朝在三年前就打下了邻国,统一了中原,作为皇帝,闻人奚日子却过得舒适又自在,似乎没什么可以难倒她一般,做什么都信手拈来。
什么三更睡,五更起,那是压根就不存在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从容才让阿祚向往。
她也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阿祚可不要告诉你父王,我明天出去溜达的事情。”
否则的话,一家子就她不在,而她不在的理由还不是因为忙碌,而是想要偷偷出去溜达,太后和闻人或事后肯定会找她。
“……知道了。”
最终,阿祚还是败在了榜样滤镜之下,决定帮忙掩饰一下,就是有点不知道,这一次闻人奚会跑去哪里玩。
太羡慕了。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处理天下事情还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的?有时候阿祚都要怀疑,其实这天下根本没什么事情。
可问题是闻人奚为了让她从小耳濡目染,政事上基本不会瞒着她,所以她知道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多少。
两人从凉亭分开后,阿祚回到自己的宫殿收拾了一下,随后就带着生辰礼物出了宫。
沈萱下值到家就看到女儿已经回来了,脸上顿时带上了笑容。
将阿祚送进宫,沈萱并不担心阿祚的情况。
作为最先跟着闻人奚走来的人,沈萱很了解闻人奚,而且这个人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即使阿祚还小,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反正交给闻人奚,阿祚未来会变得更好。
阿祚阿祚,只看这个乳名就知道,闻人奚对她抱着什么样的期待。
就如同当初先帝给闻人或取名时用了代表了国的或,乳名也是顺顺遂遂的遂儿,闻人奚给自己期待的继承人直接取了乳名祚,算是间接昭告天下了。
沈萱想到朝中那些人暗中的小动作就忍不住冷笑。
闻人奚一直没有娶皇夫,将来皇位自然会落到闻人或的孩子头上。
而闻人或有两个孩子,上面那个还是个儿子,无论如何,最初所有人都以为阿祚的兄长会被带进宫接受教导,成为太子。
后来阿祚出生,乳名阿祚,大名则是闻人昊。
昊,天也。
当时不少人对这结果不满,即使是现在,也依旧有人怂恿闻人或送儿子入宫代替女儿。
比起阿祚这个女儿,他们更加希望将来继承皇位的是个男人。
想到那些人将手伸到儿子身旁,怂恿他争权夺利,怂恿他与妹妹分道扬镳,沈萱的脸色更冷了。
“母妃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
注意到沈萱的脸色,阿祚放下手里的东西,关心地询问。
沈萱低头,看着小大人一样的女儿,随后扬起一个笑容,“不用在意,不过是一些宵小之徒罢了,不用放在心上,母妃自然能收拾掉,阿祚不用担心。”
女儿课业本来就多,还是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了吧。
得亏儿子有点傻,根本怂恿不动,人家还没做什么,就被他捅到自己面前来了。
理由很简单。
“他在我面前说些妹妹有的没的,说妹妹抢了我的东西,我的天下,这怎么能行,这样的人我可不能留在身边,万一妹妹误会了怎么办?”
想到傻儿子,沈萱忍不住摇了摇头。
阿祚闻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阿祚!”太后这时候过来了,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今儿个专门让厨房给你做了爱吃的,等一下可要多吃些。”
“谢谢皇祖母,阿祚知道了。”
太后看到沈萱,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遂儿呢?”
沈萱干咳了一声,知道太后不是针对自己,“王爷最近有些累,估计还在休息吧?”
太后脸更黑了。
一开始的时候闻人或还上朝去,还会参与政事帮闻人奚的帮,但是等到后来统一中原,天下尽在闻人奚手中,他自觉没有自己的话闻人奚也可以处理所有问题,不用担心有人为难,于是从那时候就携带了,上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基本不做什么事情。
每天恨不能招猫逗狗,恨不能拎着鸟笼子上街溜达。
简而言之……他不想干了。
太后知道以后还惊诧了一番,更加让她惊诧的是,闻人奚还有沈萱居然也愿意纵容他胡闹,什么正事都不干。
……所以如今,王府算是沈萱在养家。
闻人或整天吃吃喝喝睡睡玩玩,有时候也能好几天不出门。
尽管亲王有俸禄,可那俸禄可不够那么大的王府开销啊。
太后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肝疼,原本还会心疼儿子,现在看到闻人或就想打人,生怕她的乖孙乖孙女会和闻人或学。
“萱娘回来了?我今日新做了胭脂,等会儿你试试,你一定会喜欢的!”正在这时,闻人或悠闲地走了进来,看到沈萱立刻凑过去。
太后:“……”
更加生气了。
先帝爷,妾身对不住你啊!
只是想到当初闻人或最艰难的时候自己却没有办法给出多少帮助,太后心中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
闻人或暗中冲着沈萱挤了挤眼睛,搞得沈萱更加无语了。
两人孩子都大了,怎么闻人或还如同从前一般孩子气,这是小时候无法像个正常孩子一样长大,所以专门将那段时期推迟了不成。
不过,他们这一家子也确实和谐得很。
如今这日子,真的顺畅得很,天下太平,也不像当年那般仿佛乱世之象了。
沈萱如今有时候会回想从前,只是她并不是去回想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而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从前那些事情,然后她悚然而惊地发现,他们差一点经历一个乱世。
当年那情况,但凡闻人奚没有带着人打回京城,岁朝都会大乱,继而进入乱世之中。
乱世人命贱,这一点沈萱还是知道的。
而现在呢?海清河宴,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最重要的是,如今女儿家的地位也提升了不少,几次科举,每一次都有女子步入朝堂,其中不乏曾经出身世家的女子。
她想,估计就是因为这样,那些迂腐固执的人才会着急,才会想要怂恿她儿子去和阿祚争。
只要阿祚无法登基,下一个登基的是男人,那么日后他们还有机会。
看着那些女子步入朝堂,那些人害怕了。
他们觉得那些女子抢了属于他们的位置,属于他们的机遇。
这朝堂之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了那么多女子官员,自然就得有男人为此退后,这让那些向来当家作主说了算的男人有些受不住,可是对女子来说,这是幸运。
第二日一早,闻人奚照常上朝,等到退朝以后立刻换上了常服出宫去了。
从前闻人奚微服出宫的时候还曾经遇到过刺杀,那时候闻人奚带着的护卫不多,这才给了那些人这是个好机会的错觉,结果就不用说了。
从那之后,很多人才对这位陛下的武力值有了真实概念。
人有所依仗,凭借自身的强大才更加可靠。
然后闻人奚就在繁华的街道上遇到了带着孩子出来逛街的沈著和姜唯一。
两人看到闻人奚的身影似乎惊讶了一下,但又没有特别震惊——因为这位陛下真的经常出宫。
其他皇帝将皇宫当做自己家,他们这位与众不同的陛下却是将整个京城都当成了可以随意逛的家,偶尔还跑出城去。
一开始还会有御史上奏弹劾,但后来大家也就慢慢撒手不管了。
管不了。
对于这种开创了一个朝代,大权在握,并且还统一了中原的皇帝来说,真的没什么能让对方服软。
别说什么祖制,你说祖制,人家就说这是新朝,哪里来的什么祖制。
闻人奚虽然是前朝公主,但是她打回来可完全没有靠着前朝公主的身份,所以说她是实实在在的开国帝王真的没有错。
看到了人,沈著和姜唯一就牵着儿子的手上前了打招呼,知道闻人奚不想暴露身份,两人也没有行礼,只是态度恭敬地打了个招呼罢了。
“沈姜,记得我吗?”
小男孩乖乖巧巧地点头。
和沈著和姜唯一的儿子沈姜,和两人的性格都不一样,姜唯一大大咧咧的,性格比较外向,而沈著则心思缜密,喜欢走一步看几步,小心翼翼地护着姜唯一在这时代生存了下来,沈姜的性子……
有点呆。
真的有点呆。
不是说沈姜笨,他并不笨,反而很聪明,举一反三,但性格就是有点呆,是个很有趣的小朋友。
“记得,您好。”
“你说你们两个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
“这不是挺好的嘛,家里三个人的性子都不重合,多有趣啊。”姜唯一笑眯眯地说,伸手在儿子头上撸了一把。
沈姜看了亲娘一眼,伸手整理了一下头发。
“您可要去多宝阁转转?”
“不用,今日要出城去。”
今天出城玩!
沈著:“……”
姜唯一:“……”
看这样子,谁能想到这是当日那个霸气的寨主呢?
所以说,陛下和王爷是亲姐弟真的完全没错,不是亲的都不可能这么一致。
因为闻人奚没让他们陪着,沈著和姜唯一也就没有一起出城去,一家三口在城中逛了逛,买了一些东西,这才满载而归。
当天晚上,沈著正做着梦,突然被旁边的姜唯一推醒了,有些困倦地坐起来,“怎么了?”
“沈著我做噩梦了。”
姜唯一脸色发白,似乎被梦里的事情给吓到了般。
巧了不是,沈著刚刚也在做梦,如果不是被姜唯一打断,他可能都梦到后面了。
不过看姜唯一反应这么大的样子,沈著也只能暂时将刚才那个奇怪的梦放到脑后,“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你变成太监了。”
沈著:“……”
“真的,不是说你突然不行了,而是你被抓进宫,阉了以后成了太监。”似乎感觉自己的话有点歧义,姜唯一又补充了一句。
真的太吓人了。
她怎么会梦到沈著变成了太监?
“我还梦到我成了太后,而你是我身边的狗腿子大总管。”
“姜唯一,我是不是要谢谢你,给我机会让我变成大总管啊?”沈著直接被气笑了,做了这样的门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感情梦里你是太后,而我却成了太监?
“我说真的,太真实了,所以我才吓了一跳。”
伸出手将人摁回去,沈著自己也再次躺了下来。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就在姜唯一朦朦胧胧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身旁沈著压低了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我也梦到了。”
“我还梦到,你被人欺负,第一个孩子没了。”
所以醒来才一肚子火啊。
要不是被你推醒,我肯定已经梦到给你报仇的后来了,可惜没看到,就挺生气的。
姜唯一缩了缩脖子,往沈著那边蹭了蹭,紧紧贴着他才安心,庆幸地嘀咕了一句。
“还好只是个梦。”
“是啊,还好只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