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狼崽

风鸣宗有专门的训练场,但四个人至今都没去过。

拿到灵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试契合度。

一个修士一生只能契约一件本命灵器,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本命灵器损毁,或者它自愿与灵主解除契约。

秋天的风总是萧瑟,卷起层层叠叠银杏叶,漫天飞舞,是一番独特的盛景。

风卷起叶子,也卷起少女的发丝。

迟鸢依旧是抱着灵兽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片朝她飘来的银杏叶,鎏金般的色彩,形状优美。

江望舒曾经说,银杏和枫叶一样,都是只在深秋盛放的花朵。

它们会在悲凉中燃烧秋意,然后化为春日的花泥,等待下一个轮回。

发呆的时候,越九青已经把古筝打理得干干净净,少年露出尖尖的牙齿。

“诶,别——”

阻止的话说得太慢,越九青的血已经落到弦上,与之融于一体。

无形的紫电在琴弦中如水般流淌闪烁,很快遁入虚无。

血溶,契约生效。

然灯有点头痛,“你急什么,万一不好用怎么办?”

越九青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黝黑的眸子执拗极了,他的声音很响,“不好用我也不换的。”

冰狼一族看起来薄情,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赴汤蹈火的忠诚。

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甚至是不能被称之为生命的灵器,一旦认定了就绝不会再松开手。

越九青也继承了冰狼骨子里带来的天性。

符珏打着圆场,“算了,先让他试试看。”

于是越九青活动着劲瘦苍白的指节,他垂眸,抱着古琴。

没有了灰尘的遮掩,古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它通体雪白,精致素雅,银弦如月。

唯一的装饰是淡粉色的朵朵寒梅雕花,雪地里开的正艳,栩栩如生,靠近时仿佛能嗅到沁人的冷香。

古筝的名字为霓羽,来历不明,但能放在藏宝阁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大部分音修都是通过奏乐来释放灵力,一般来说,也分战斗和非战斗两种。

有些人的音乐犹如天籁,可以起到治愈心灵与精神的作用,这类音修在战争中极为抢手。

而战斗型音修是用音符和乐声进行攻击,可以造成可观的肉体伤害。

他先是试了试音色,玉白的尾指轻轻一挑,流淌出来的音符毫无滞涩感。

见状,然灯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评价,他挑眉,“好吧,看起来还不错。”

再落指时,越九青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他的姿态柔软无害,收敛了所有的攻击性,浑身都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神性。

指尖撩动琴弦,上下翻飞,跃动的每一个音符都从一而终地听从着他的召唤,无形的气流在少年人周身散开。

曲调舒缓悠扬,是高山潺潺的流水,也可以是冬日跳动的火焰,紫砂壶倒出来的一盏碧螺春。

听着听着,迟鸢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整个人仿佛被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连思维也迟缓起来。

不仅是她,符珏和然灯同样都是放松了身心,不过符珏有鬼狐的血统,对精神上的干扰抗性要高很多。

几片银杏随音波簌簌震落,停在越九青的肩头。

手边的雪色衬得他越发白净,这一瞬间,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成了越九青的背景。

在这布满火红与鎏金的秋日里,他是唯一一抹银白的月色。

直到如柳絮般的冰凉事物落在琴弦上。

越九青愣了片刻,他揉着眼睫,反而把那冰凉湿润的东西揉进了眼里。

这一停顿,迟鸢几人便有了插话的空档。

迟鸢奇道:“难道你是辅助类的音修?”

越九青并未开口说话,他略一思索,睫羽覆盖玻璃般通透的眼珠,指尖再次跳动。

气势重新发生了转变,少年眼神如刀,泛着寒光。

这次的铿锵有力,是冬日的暴风雪,好似有穿透人的力量,音符从耳边流到心底。

迟鸢立刻不困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要抓个人打一架。

感受到对方火热的目光,脆皮怪符珏陷入了沉默。

激昂心弦,荡气回肠。

一曲终了。

几人都听见了自己胸膛里因为兴奋而加速跳动的心脏,连血管里的血液流转速度也变快了不少。

“前一曲是治愈精神,免除部分幻术,下一曲是鼓舞士气,可以短暂提升你们的灵力,减少疲劳和消耗。”

出乎意料的,越九青对音律格外精通,也非常有天赋。

越九青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紫光威胁一般跳出来。

不知何时,他的指尖冒出密密的血珠,滴落在轻薄优美的琴身,好似雪地的一枝冷梅。

符珏定睛一看,皱眉道:“这琴上生出了荆棘。”

毕竟是品阶高的灵器,越九青修为不够用,反而会被刺伤。

这样的伤口,是每个音修必定会经历的过程。

放在往常,越九青并不在意这样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

但是总有人比他在意。

迟鸢和符珏不过交换了个眼神,然灯便心知肚明地走了过去,他大力地锢住越九青的半个身体。

距离有些近了,越九青的天性让他想进行攻击,但情感让他学会了压制。

少年下意识显露出的攻击姿态立刻收敛起来,用那双黑茫茫的眸子地看他。

然灯不为所动。

是符珏拎起了他受伤的爪子。

迟鸢蹲下来,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卷绷带,她拆开雪白的绷带。

“我听说他们弹琴的要带义甲,但是我没有准备,只能凑合凑合,先用这个啦。”

迟鸢包扎的技术很熟练,轻柔如蜻蜓点水,不像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迟鸢又吹了吹他的伤口,那荆棘刺得很深,碰一次便痛一次。

习惯了钝痛的越九青有点呆地望着她。

过了半天,狼耳朵忍不住蹭了蹭迟鸢的手臂,带着小动物特有的眷恋和依赖。

虽然已经被摸过很多次脑袋,但这样主动蹭迟鸢,还是第一次。

符珏只看见迟鸢的侧脸,心说有些奇怪,“你哄小孩不是一般的熟练啊。”

他指的可不仅仅是哄小孩。

毕竟还没到年龄,他们实战的时候并不多,流血也是少之又少。

迟鸢的动作顿了顿,她说:“唔,不能是天生的吗?”

她撒的谎太过拙劣,以至于符珏都不忍心戳穿。

其实不是天生,是在战争中锻炼出来的。

迟鸢没办法上场,也不想拖别人后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出勤的修士们包扎。

包扎他们的伤口,有时候归来的是少年少女,有时候是中年修士,有时候是垂暮的老者。

伤口可以是断掉的残肢,可以是失明的双眼。

不过她最常做的事,其实是整理尸体的仪容仪表。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来的时候是赤条条,干干净净,死了也要干干净净。

思及往事,太过沉重,迟鸢的心情便没有之前那般自在。

她漫无边际地收回手,视线开始乱飘。

包扎完毕,越九青抱着霓羽站起来,忽然仰起头。

他的毛绒球球兜帽落在颈后,厚实的红色格子围巾微微往后敞开。

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额前发丝凌乱露出,少年修长雪白的脖颈一览无余。

也就是这时,迟鸢才恍然地发现,越九青身上存在的潜移默化的变化,他长高了很多,也抽条了不少。

说话虽然还是很简短,却不再结巴,总是低着的脑袋如今能正视别人的眼睛,原本危险的气质也淡去了很多。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越九青身上不再有那种流浪的感觉了。

这样很好,流浪的小狼找到了他的归属。

注意到迟鸢看他的眼神,越九青像是想起来什么,他说:“我也可以攻击你们的意识,不过这样会非常难受。”

如今的越九青更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小孩。

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戾气全部都有被他好好地收拢起来。

留给朋友的,是剩下柔软又稚嫩的一面。

越九青是罕见的治愈与攻击并存的音修。他会是在战争中被争抢的炙手可热的人才。

“很厉害,”符珏才刚夸了一句,就发现越九青倏然灼热的目光,他眉心一跳,果断道:“但我是不会跟你打的。”

于是越九青垂下了耳朵。

“你怎么还没放弃啊。”旁听的然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也是有幸被狼崽邀请过决斗的人员。

迟鸢却真情实感地夸赞他,“我们狼崽长大了。”

受到的打击越九青没什么感觉,现在却缩了缩耳朵。

他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脸红的时候脖子也跟着泛起粉色。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雾蒙蒙,很像没被擦干净的镜子。

看着视野里的一点白,越九青突然缓慢的意识到,刚才弹琴时,落进眼睛里的是雪花。

“…下雪了。”越九青慢吞吞地说。

符珏察觉到了一点古怪:“不过是初秋,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

江州靠北,北方的冬天总是有雪。

然灯浓而卷的睫上飘着雪花,他的声音很低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

迟鸢雀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乡愁,“说不定明年我们会看到海呢。”

“…海是什么样子的?”然灯果然轻易被吸走了注意力。

北方的孩子喜欢看海,南方的却偏偏爱雪。

符珏突然想起了和迟鸢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两个人都很狼狈,一个刚从泥巴里钻出来,一个降落在妖兽的嘴边。

他勾唇,笑意清浅柔和。

迟鸢也怀念地笑起来,“它有蓝宝石一样通透的色彩,被太阳照着的时候,会折射出彩虹那种五彩斑斓…”

“就当公费巡游世界,我们一定能看到海。”少女的声音信誓旦旦,她在尽力对伙伴们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份温暖很有效,驱散了他们对未来的短暂的不安与恐惧。

四人离开了训练场,他们并肩站在江边,彼时朝阳正盛,光与雪同存,是很少见的太阳雪。

漂亮的光辉投映到透明的冰凌上,金灿灿的,像冰糖葫芦上面裹着的那层甜蜜的粘稠糖丝。

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雾,在江边形成一片白茫。

银杏叶打个旋,悠悠地在水面驻足。

一开始只是平静的散步,可很快就发生了不平静的事情。

“等等。”迟鸢忽然站住了脚。

“怎么了?”

三小只一齐看她。

便看见迟鸢万分小心地露出怀里的灵兽蛋,蛋壳上的裂缝渐渐扩大。

少女的音量放的很轻,但难掩激动,她脸颊绯红一片。

“这颗蛋好像要破壳了!”

虽然经历了雪域托孤,被遗忘在空间等一连串事件,蛋它还是很顽强的挣扎着生出脚丫。

然灯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严肃,“比预想的提前了两天。”

“也不排除是受到了越九青的影响。”

音修可是无差别攻击的。

“气温变低了。”

低温环境不适合幼崽降生。

符珏反应得很快,迅速画出了转移阵法,几个人转移了阵地。

训练场的公用休息室很暖和,炉子里燃着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们聚拢在一起,看花纹一点点碎裂。

大家都是第一次接生,显得格外紧张。

似乎怕吓着它,缩回壳里,几人连呼吸都在刻意控制。

迟鸢用气音道:“我看见它的腿了耶。”

蛋里的小家伙似乎天生就不需要人操心,体质强悍,破壳的速度也比他们预想得很快。

不过影子没看见,奇怪的声音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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