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鸣宗有专门的训练场,但四个人至今都没去过。
拿到灵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试契合度。
一个修士一生只能契约一件本命灵器,当然,也有例外。
比如本命灵器损毁,或者它自愿与灵主解除契约。
秋天的风总是萧瑟,卷起层层叠叠银杏叶,漫天飞舞,是一番独特的盛景。
风卷起叶子,也卷起少女的发丝。
迟鸢依旧是抱着灵兽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片朝她飘来的银杏叶,鎏金般的色彩,形状优美。
江望舒曾经说,银杏和枫叶一样,都是只在深秋盛放的花朵。
它们会在悲凉中燃烧秋意,然后化为春日的花泥,等待下一个轮回。
发呆的时候,越九青已经把古筝打理得干干净净,少年露出尖尖的牙齿。
“诶,别——”
阻止的话说得太慢,越九青的血已经落到弦上,与之融于一体。
无形的紫电在琴弦中如水般流淌闪烁,很快遁入虚无。
血溶,契约生效。
然灯有点头痛,“你急什么,万一不好用怎么办?”
越九青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黝黑的眸子执拗极了,他的声音很响,“不好用我也不换的。”
冰狼一族看起来薄情,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赴汤蹈火的忠诚。
无论是家人还是朋友,甚至是不能被称之为生命的灵器,一旦认定了就绝不会再松开手。
越九青也继承了冰狼骨子里带来的天性。
符珏打着圆场,“算了,先让他试试看。”
于是越九青活动着劲瘦苍白的指节,他垂眸,抱着古琴。
没有了灰尘的遮掩,古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它通体雪白,精致素雅,银弦如月。
唯一的装饰是淡粉色的朵朵寒梅雕花,雪地里开的正艳,栩栩如生,靠近时仿佛能嗅到沁人的冷香。
古筝的名字为霓羽,来历不明,但能放在藏宝阁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大部分音修都是通过奏乐来释放灵力,一般来说,也分战斗和非战斗两种。
有些人的音乐犹如天籁,可以起到治愈心灵与精神的作用,这类音修在战争中极为抢手。
而战斗型音修是用音符和乐声进行攻击,可以造成可观的肉体伤害。
他先是试了试音色,玉白的尾指轻轻一挑,流淌出来的音符毫无滞涩感。
见状,然灯收回了自己之前的评价,他挑眉,“好吧,看起来还不错。”
再落指时,越九青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
他的姿态柔软无害,收敛了所有的攻击性,浑身都透露着难以言喻的神性。
指尖撩动琴弦,上下翻飞,跃动的每一个音符都从一而终地听从着他的召唤,无形的气流在少年人周身散开。
曲调舒缓悠扬,是高山潺潺的流水,也可以是冬日跳动的火焰,紫砂壶倒出来的一盏碧螺春。
听着听着,迟鸢忽然觉得有些困了,她打了个哈欠,整个人仿佛被泡在暖融融的温泉里,连思维也迟缓起来。
不仅是她,符珏和然灯同样都是放松了身心,不过符珏有鬼狐的血统,对精神上的干扰抗性要高很多。
几片银杏随音波簌簌震落,停在越九青的肩头。
手边的雪色衬得他越发白净,这一瞬间,天地间万事万物皆成了越九青的背景。
在这布满火红与鎏金的秋日里,他是唯一一抹银白的月色。
直到如柳絮般的冰凉事物落在琴弦上。
越九青愣了片刻,他揉着眼睫,反而把那冰凉湿润的东西揉进了眼里。
这一停顿,迟鸢几人便有了插话的空档。
迟鸢奇道:“难道你是辅助类的音修?”
越九青并未开口说话,他略一思索,睫羽覆盖玻璃般通透的眼珠,指尖再次跳动。
气势重新发生了转变,少年眼神如刀,泛着寒光。
这次的铿锵有力,是冬日的暴风雪,好似有穿透人的力量,音符从耳边流到心底。
迟鸢立刻不困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想要抓个人打一架。
感受到对方火热的目光,脆皮怪符珏陷入了沉默。
激昂心弦,荡气回肠。
一曲终了。
几人都听见了自己胸膛里因为兴奋而加速跳动的心脏,连血管里的血液流转速度也变快了不少。
“前一曲是治愈精神,免除部分幻术,下一曲是鼓舞士气,可以短暂提升你们的灵力,减少疲劳和消耗。”
出乎意料的,越九青对音律格外精通,也非常有天赋。
越九青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紫光威胁一般跳出来。
不知何时,他的指尖冒出密密的血珠,滴落在轻薄优美的琴身,好似雪地的一枝冷梅。
符珏定睛一看,皱眉道:“这琴上生出了荆棘。”
毕竟是品阶高的灵器,越九青修为不够用,反而会被刺伤。
这样的伤口,是每个音修必定会经历的过程。
放在往常,越九青并不在意这样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伤。
但是总有人比他在意。
迟鸢和符珏不过交换了个眼神,然灯便心知肚明地走了过去,他大力地锢住越九青的半个身体。
距离有些近了,越九青的天性让他想进行攻击,但情感让他学会了压制。
少年下意识显露出的攻击姿态立刻收敛起来,用那双黑茫茫的眸子地看他。
然灯不为所动。
是符珏拎起了他受伤的爪子。
迟鸢蹲下来,变戏法一般拿出一卷绷带,她拆开雪白的绷带。
“我听说他们弹琴的要带义甲,但是我没有准备,只能凑合凑合,先用这个啦。”
迟鸢包扎的技术很熟练,轻柔如蜻蜓点水,不像是第一次做这件事。
迟鸢又吹了吹他的伤口,那荆棘刺得很深,碰一次便痛一次。
习惯了钝痛的越九青有点呆地望着她。
过了半天,狼耳朵忍不住蹭了蹭迟鸢的手臂,带着小动物特有的眷恋和依赖。
虽然已经被摸过很多次脑袋,但这样主动蹭迟鸢,还是第一次。
符珏只看见迟鸢的侧脸,心说有些奇怪,“你哄小孩不是一般的熟练啊。”
他指的可不仅仅是哄小孩。
毕竟还没到年龄,他们实战的时候并不多,流血也是少之又少。
迟鸢的动作顿了顿,她说:“唔,不能是天生的吗?”
她撒的谎太过拙劣,以至于符珏都不忍心戳穿。
其实不是天生,是在战争中锻炼出来的。
迟鸢没办法上场,也不想拖别人后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出勤的修士们包扎。
包扎他们的伤口,有时候归来的是少年少女,有时候是中年修士,有时候是垂暮的老者。
伤口可以是断掉的残肢,可以是失明的双眼。
不过她最常做的事,其实是整理尸体的仪容仪表。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来的时候是赤条条,干干净净,死了也要干干净净。
思及往事,太过沉重,迟鸢的心情便没有之前那般自在。
她漫无边际地收回手,视线开始乱飘。
包扎完毕,越九青抱着霓羽站起来,忽然仰起头。
他的毛绒球球兜帽落在颈后,厚实的红色格子围巾微微往后敞开。
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额前发丝凌乱露出,少年修长雪白的脖颈一览无余。
也就是这时,迟鸢才恍然地发现,越九青身上存在的潜移默化的变化,他长高了很多,也抽条了不少。
说话虽然还是很简短,却不再结巴,总是低着的脑袋如今能正视别人的眼睛,原本危险的气质也淡去了很多。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越九青身上不再有那种流浪的感觉了。
这样很好,流浪的小狼找到了他的归属。
注意到迟鸢看他的眼神,越九青像是想起来什么,他说:“我也可以攻击你们的意识,不过这样会非常难受。”
如今的越九青更像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小孩。
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戾气全部都有被他好好地收拢起来。
留给朋友的,是剩下柔软又稚嫩的一面。
越九青是罕见的治愈与攻击并存的音修。他会是在战争中被争抢的炙手可热的人才。
“很厉害,”符珏才刚夸了一句,就发现越九青倏然灼热的目光,他眉心一跳,果断道:“但我是不会跟你打的。”
于是越九青垂下了耳朵。
“你怎么还没放弃啊。”旁听的然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也是有幸被狼崽邀请过决斗的人员。
迟鸢却真情实感地夸赞他,“我们狼崽长大了。”
受到的打击越九青没什么感觉,现在却缩了缩耳朵。
他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脸红的时候脖子也跟着泛起粉色。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雾蒙蒙,很像没被擦干净的镜子。
看着视野里的一点白,越九青突然缓慢的意识到,刚才弹琴时,落进眼睛里的是雪花。
“…下雪了。”越九青慢吞吞地说。
符珏察觉到了一点古怪:“不过是初秋,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
江州靠北,北方的冬天总是有雪。
然灯浓而卷的睫上飘着雪花,他的声音很低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到。”
迟鸢雀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乡愁,“说不定明年我们会看到海呢。”
“…海是什么样子的?”然灯果然轻易被吸走了注意力。
北方的孩子喜欢看海,南方的却偏偏爱雪。
符珏突然想起了和迟鸢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两个人都很狼狈,一个刚从泥巴里钻出来,一个降落在妖兽的嘴边。
他勾唇,笑意清浅柔和。
迟鸢也怀念地笑起来,“它有蓝宝石一样通透的色彩,被太阳照着的时候,会折射出彩虹那种五彩斑斓…”
“就当公费巡游世界,我们一定能看到海。”少女的声音信誓旦旦,她在尽力对伙伴们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
这份温暖很有效,驱散了他们对未来的短暂的不安与恐惧。
四人离开了训练场,他们并肩站在江边,彼时朝阳正盛,光与雪同存,是很少见的太阳雪。
漂亮的光辉投映到透明的冰凌上,金灿灿的,像冰糖葫芦上面裹着的那层甜蜜的粘稠糖丝。
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雾,在江边形成一片白茫。
银杏叶打个旋,悠悠地在水面驻足。
一开始只是平静的散步,可很快就发生了不平静的事情。
“等等。”迟鸢忽然站住了脚。
“怎么了?”
三小只一齐看她。
便看见迟鸢万分小心地露出怀里的灵兽蛋,蛋壳上的裂缝渐渐扩大。
少女的音量放的很轻,但难掩激动,她脸颊绯红一片。
“这颗蛋好像要破壳了!”
虽然经历了雪域托孤,被遗忘在空间等一连串事件,蛋它还是很顽强的挣扎着生出脚丫。
然灯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严肃,“比预想的提前了两天。”
“也不排除是受到了越九青的影响。”
音修可是无差别攻击的。
“气温变低了。”
低温环境不适合幼崽降生。
符珏反应得很快,迅速画出了转移阵法,几个人转移了阵地。
训练场的公用休息室很暖和,炉子里燃着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他们聚拢在一起,看花纹一点点碎裂。
大家都是第一次接生,显得格外紧张。
似乎怕吓着它,缩回壳里,几人连呼吸都在刻意控制。
迟鸢用气音道:“我看见它的腿了耶。”
蛋里的小家伙似乎天生就不需要人操心,体质强悍,破壳的速度也比他们预想得很快。
不过影子没看见,奇怪的声音先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