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无意,潺潺流水自庭院穿插沟渠而过,纷乱零落一地。
石桌旁正倚靠着一位白衣华服的青年,虽然背影清瘦,身量纤长。
唯有一树繁花掩盖了他的模样。
待符珏进入小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方的清净悠然。
可还没等他先出声招呼,那人便转了眸,只见他的眼神暗了暗,露出半张玉面。
“好久不见啊。”
看见陆舟时,符珏的震惊无以言表。
他动了动唇,只觉得世界都变得无比荒唐。
“陆…陆师兄?!”
符珏只知道,符继成让他上门来结交的是神州的司空族。
神州六大家,不管是哪个家族,都藏着点底蕴。
其中,榜首的符氏能用笔在符纸实现任何愿望。
而排在榜二的司空一族却是以言灵着称,他们号称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成真。
譬如那位声名在外的天机君,正是以司空姓氏开头。
可是,等到在那张脸真的完全转过来时。
少年的眸子便猛然放大了,分明这个时候,陆舟应该在江州抗洪。
比起他的毫不掩饰,陆舟并不意外能在此处看见符珏。
他笑着递给少年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
“你看,这对翅膀漂不漂亮?”
符珏抬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唯有刹那雪白的脸彰显了他的心情。
少年眼神陡然锐利,他微扬着下巴,质问道:“陆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盒子里是一对精巧的蝴蝶骨,洁白如玉,偏偏是烈焰灼烧出两道漆黑的痕迹,恍若曾经有一对羽翼从此处缓缓生出。
“怎么了,不好看吗?”陆舟明知故问,他歪了歪头。
符珏喉头一哽,“…你杀了他们?”
“嗯,是啊。”
他的态度云淡风轻,提起那几十条人命,仿佛也只是踩死几只蝼蚁,根本不值一提。
听着陆舟平静如水的发言,符珏心中震动不安,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
“江悬会恨你的。”符珏艰难地劝阻:“你毁了他想要守护的全部,江漓也会恨你的,他们会恨你的。”
“哦。”
可是陆舟的表现注定会让符珏失望,青年耸了耸肩:“可是他们都死了啊,要恨我便恨吧。”
符珏颤了颤漆黑的睫羽,所有劝解的话都留在了心底,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陆舟现在淡漠地不近人情,再也没了曾经与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
仿佛他在风鸣宗中之前表现出来的感情都是假的,什么同甘共苦,什么承诺,都可以抛之脑后。
如今青年的声音疏离冷漠,仿佛夹杂了冬日凌冽的寒风。
“你和我一样,我们两个都是叛徒,又何必来指责我。”
他戏谑地打量着符珏。
符珏默然,可掩藏在一方宽大的袖袍下,少年却又慢慢握紧了拳头。
是啊,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是风鸣宗的弟子了。
陆舟刚好提醒了他,除却师兄弟的身份,此刻的他与陆舟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现在符珏又是站在什么角度来批判他呢。
只是符珏不太能想通,总觉得陆舟一定是有苦衷的。
或者是,更倾向于自欺欺人,明明离真实那么近,符珏终于懂了话本那些欲言又止的降智操作。
今天的天气那么好,和煦而暖洋洋的。
符珏盯着冰凉的指尖,却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陆舟。
直到下一秒,陆舟打破了最后一层隔膜,彻底击碎他的幻想。
“师弟,因为各自的追求不同,走上相反的路,是很正常的事情。”
“难道你觉得这不很正常吗。”陆舟无所谓地摊开双手,姿态闲适:“根本称不上叛徒啊,不过是各寻出路罢了。”
“所以——”
隔着无形的空气,青年微微一笑,点了点符珏的额头,“没有人逼我,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
事实已然揭露,符珏张嘴,发觉自己居然说不出任何理由。
是啊,他只是选择了和他们相反的道路,他有什么资格责怪陆舟。
最终,符珏嗫嚅着,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
符珏的话被打断,陆舟的眼神闪闪发亮,他笃定而决绝地道:“不,他们的出现就是错误。”
“羽翼不该生于人族,鱼尾也只属于鲛人,这群试验品更不该出现,只要把他们消灭了,不说万事大吉,也算是安分一阵子。”
符珏忽然不知道如何与他继续交流了,他甚至听不懂陆舟现在在说什么。
头好痛。
那他呢?
他的存在也是错误的吗?
符珏掐住不安跳动的太阳穴,眼底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陆舟…原来也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他慢慢垂下了眸,第一次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
少年看似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也流动着怪物的血液。
不论如何,他的脸色变得很差,可是面上还保持着镇定做派,身姿挺拔,稳如山间松。
风路过了这方寂静的庭院,二人眼睁睁看着开得正盛的梨花从枝头滚落,轻轻地坠入污浊中,染黑的过程只需要一瞬间。
“…”
符珏说,“既然你觉得以爱之名的枷锁束缚住你的自由了,那就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吧。”
清楚他不是在开玩笑,陆舟原本无瑕的笑容凝结在唇边。
半晌,符珏微微低头,重新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拱手礼,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段简短而客气的自我介绍。
“在下符珏,乃符家嫡系子弟,今日受爷爷所托来拜见司空家主,果然,如传闻中般丰神俊朗,名不虚传。”
陆舟神色不变,反而笑吟吟地递给他一杯热茶,回复道:“幸会幸会,我瞧着符小公子也是骨骼惊奇,日后必有所成啊。”
这样圆滑的话术,对于世家子弟不过信手拈来,是都不需要斟酌就能说出来的场面话。
却从来不会出现在师弟师兄的对话之间。
少年停滞了呼吸,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家主的本事果然不错,想必也已经知晓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知道的,你一向是我最看好的聪明人。”陆舟挑了挑眉:“请坐,我们慢慢聊。”
他最看好的弟子?
不过是陆舟认为的,一个应该消失的怪物罢了。
闻言,符珏不由得坦然笑了,唇边溢出来的,似乎是嘲讽。
而远在青州,失联已久的流羽也接受着一场审判。
王的子民群情激愤,试图推翻他们多年以来的信仰。
想要把流羽逼倒,拿出解决方案。
鲛人向来拥有漂亮精致的鳞片,不管是在灿烂的阳光还是在昏暗的海底,都能如宝石般闪闪发光。
王族鲛人的鳞片更是绚丽非常,动人心扉。
然而明明是王族的少年,却黯淡无光。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失了光泽,就像一轮即将落日下山的太阳。
流羽低低地对身旁的属下道:“泡泡,我大抵是世间最无用的鲛人王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