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遗言

当江望舒从堆满书卷的案首抬起头,第一时间听见的,便是迟鸢他们回来的讯息。

彼时她的眼底下浮青浓重,显出几分疲态。

还未来得及欣喜,那名报信的弟子便道:“师兄,江师兄让你去看他们。”

还以为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看着堆满成山的宗门文书,江望舒正想推脱说自己很忙,可胸腔内藏着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猝不及防,似乎是在提醒她什么。

与此同时,一股莫大的心慌笼罩了她的全身。

江望舒单手撑住了桌角,扶起自己沉重的头部,神情不变的问:“他们现在在哪?”

报信的小弟子如实回答:“医芦,是挨着丹峰的医芦。”

“啪嗒。”

下一秒,故作镇定的江望舒骤然摔了毛笔,消失在小弟子的面前。

只剩下那只毛笔滴溜溜的滚下桌子,满室沾满了难以清洗的墨迹。

推开医芦的一瞬间,江望舒想过很多种悲惨的场景,直到看见活生生的江悬完整的站在她跟前,江望舒才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可是看见了她,不省心的弟弟却忽然红了眼眶,他面无表情,却有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下颌滚落。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我哥。”

人悲伤到某种极限地步的时候,身体就会启动保护机制,是做不出什么表情的。

江悬的表情正是如此,他完全麻木了。

江望舒垂落在身侧的手蓦然一颤,少年便瑟缩着抖了抖。

“……”于是她眼眶强忍的酸涩感更重了。

这次,江望舒没有像江悬想象中的去责怪他,把一切问题加在他的身上。

她的声音很抖,说话的字句几乎是从喉咙眼里挤出来的。

“不怪你,他是哥哥,应该被保护起来是你。”

“我是你们的姐姐,让你们受伤,才是我的失职。”

浮云再也看不过眼了,她掀起内室薄薄的帘子,愧疚道:“我学术尚浅…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请进吧。”

江望舒顿了顿,做好了心理建设,便硬着头皮进去。

江悬则是跟在姐姐后面,他吸了吸鼻子,擦眼泪的手背用力过猛,连带眼尾都从白变了色,揉红一片。

不过一息不到,江漓身体的腐败速度便越发恐怖了。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变成了刺目的白色,

裸露在外的肌肤,从手开始,到腿部,再到胸膛,最后是头颅。

其余部分皆被柔软宽大的被子遮挡住。

江漓喉头一痒,便止不住,轻轻地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时候,拼凑起来的骨架便跟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蚀骨散毒性的侵蚀性太强烈,完全跟不上修复的速度。

那如同蚂蚁啃食般的痛感,来的细密而猛烈。

江漓干脆放弃了自我修复,一遍又一遍的身体修复无异于一遍又一遍的自我折磨。

多年前,她曾经把江漓的死归结于江悬。

如今江望舒才彻底明了,其实最该怪的是自己,江望舒终于忍不住地哽咽道:“身为毒修,我却没法为你解毒。”

倘若她不守着风鸣宗,不逞强的去做什么镇派师姐,把一切都交给谢揽厌与其他真人,根本什么都不会发生。

总是装乖的少年此刻真的乖巧了起来,他温柔地接住了她的眼泪,洞穿了江望舒的全部想法。

江漓坚定的摇头:“阿姐,不要因为我,绊住了你前进的步伐。”

重来一次,江望舒也不会选择放手。

而他也不可能永远做长姐庇护羽翼下的雏鸟。

“世间女子皆不易,可阿姐是其中的典范。”江漓对着江望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知道有多少女子因为你选择继续修道吗?”

江望舒怔了怔,她从未忘记自己心中的道义,便是为女子闯出一片天。

可是…可是多么荒谬啊,一个毒修,一个宗门的镇派弟子,居然救不了自己的家人。

她明白的,她什么明白,可是在外雷厉风行、人人敬仰的大师姐面对家人,如今也只能崩溃的捂着脸。

只是重来一次,江漓还是避免不了离开的命运吗?

见江望舒渐渐情绪稳定下来,江漓听着自己一点一点慢下去的心跳,居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定。

窗外绿影舒缓的轻摇,枝叶被风吹的飒飒作响。

治愈的景象让江漓的大脑恢复了短暂的清醒。

他想,自己大抵是有些释怀了,毕竟能留下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他一直都很珍惜这段他们竭尽所能留下来的时间。

可是有些东西,越是想要留住,越留不住。

这般想着,他用嘶哑的声音唤出血亲的名字:“江悬。”

躲在长姐身后的江悬却躲开了他的视线。

自责与痛苦填满了少年原本的心脏。

如果可以,江悬宁愿现在在医芦里躺着的人是他。

“我本来不想让你带着愧疚过一辈子,我只是想说,不管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不管是你,是陆舟,是谢队长,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种时候了,还是这么任性。

江漓叹息了一声,伸出一截枯骨,用最后的力气把江悬拽到了床前。

大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最好脸面的江悬却泪水涟涟,打湿了他的被单。

“别哭了,再哭下去,我都不忍心离开了。”

“那就别走!”

江悬紧紧的抓住他的手,哪怕触及冰凉的白骨,他也没有放开,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瘦弱苍白的少年唇边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不行啊。”

他若有所感,那一截骨节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

在江望舒痛惜到无法呼吸的目光中,一块腐烂的皮子掉了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血淋淋,少年原本无瑕的容貌也不再存在。

他能感觉到的,眼球火辣辣的疼痛,视野变得模糊而昏暗,腐蚀已经到了最后的一步。

就算是这样,江漓仍然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等我死了以后,送我去看极光吧。”

江望舒和江悬已经说不出话了。

满室寂静中,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记得告诉陆舟,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伤心。”

沙漏还在不断流逝。

他像是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江漓忽然松了一口气,“终于说完了。”

“江悬?”

他转过头来,一如往日泛黄的时光,江漓或笑或恼,却是第一次这般温和的叫出了江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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