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青年在为我养护剑器,于是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跟着落在他的白发上。
铸炼室里没有待客的地方,赶上这里的主人匆忙离开,我只能寻了个位置顾自坐下。寻思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的发色怎么在这个年龄变了?”
据我所知,化外民大多在年迈之后发色才会蜕变成类似模样。
应星的回答非常简单:“一些意外。”
至于具体是什么意外,他看起来并不想提及。
炉中的火光洒在青年手里的剑身上,他本在认真磨砺剑器,却冷不丁开口道:“我想要与你切磋一下。”
闻声我朝他看过去:“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他依旧没抬头:“这两年。”
那就是个新手,上来就敢找我比试,勇气可嘉。
“好说。”
我靠在背后的墙壁上,没一点包袱就应下了所谓的切磋比试。至于安排在什么时间,那估计要看我什么时候能抽出空闲。
这趟来找怀炎本就算是忙里偷闲,所以在铸炼室里也没能待太久。
虽然与交流星之间的一应事宜大多落定,但还是剩下一些需要我回去亲自签字的内容。等到下次抽出空闲,估计都要等朱明再次起航。
事实上一切与我料想的并无太大差别,只除了一样。
将军似乎转性了,具体表现为这次他没有安排我做交流使,不过也没有好太多,因为这次与其他仙舟联手的外战行动负责人依旧不是我。
我不是迟钝的人,其实多少能猜到一些原因,只是不太愿意相信,毕竟将军在如今的职位上任职不过区区百年。
上首的人见我留下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还有心情谈笑。
“区区百年。”他似乎很不赞同,“卿这话说的可不对。这样的位置,但凡坐上了,可是一日都不得轻松。”
“再不轻松,也还是要有人做。”一个两个都撂摊子,仙舟哪儿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在寰宇间站稳跟脚。
他还在这时候点头:“明白就好。”
对上我的目光,大约是从里面寻到那些难言的情绪,他这才挑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哦对了,罗浮使节也快到了,听说今年来的是镜流新收的那位弟子,我记得你们之前见过面,就想着这件事儿干脆就一块儿交给你办。”
这话题还不如不找,赶上这种要加班的活儿,没人听了会开心的,即使对接的算是熟人。
赶在我开口拒绝之前,将军就已经大手一挥让我滚蛋,差不多是表示知卿心意,不打算改。
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谢谢将军器重,然后认命准备接待新来使的活儿。
就是在这种时候,应星找上门来了。
抱着许久未曾出鞘的剑,我问站在对面的应星:“你之前与人切磋比试过吗?”
哪怕在办公区域,云骑也设有临时锻炼比试用的训练场,不过因为少有人来,所以现在只有我与应星暂时待在这个的地方。
青年摇头。
我这才想起来问另一个问题:“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他沉默了,我也跟着沉默。
从不多的相处中其实很容易看出一件事,应星从小到大都老实,我从没见过他撒谎,这会儿说不出话,那就是没得说,比如关于学剑这回事,他可能从开始学到现在,一直是独自摸索。
他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总归试试就知道了。
对面出招完全没有章法,我得承认,他还算有天分,只是可惜了。
长生种与短生种之间终究有抹不去的鸿沟,如果在站在这里的是任意一个仙舟人,我都不会吝啬邀请他加入云骑军,因为对于长生种而言,何时起步都算不上晚,短生种则不同,尤其应星在铸炼一道更有天分。
将自己的剑器收归鞘中,我低头将应星被挑飞的武器拔起来递给他:“如果你有意,可以去学几式云骑剑法,会比你自己摸索有效果。”
站在我面前的青年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水,看他点头接过那把从他手里划出落在地上长剑,我退后一步,将原本不到一尺的间隔拉长,回到适合的社交距离。
离开时候我才想起来,好像有件事忘记问他了。获得百冶头衔的匠人一般会在不久后便开炉锻造武器,当年我与怀炎走的近,那次机会就便宜了我,不知道今年谁能得此殊荣。
这件事从我脑海中划过,很快就被放在脑后,直到后面与景元碰面,我带他来工造司时偶然遇到一件事。
算起来景元今年其实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能够代表罗浮仙舟来朱明处理一应事宜,足以把英雄出少年这词诠释的淋漓尽致。
当然,如果他少些狡猾作态,不要跟那些老顽固一样难缠,我大抵会喜欢他更多一些。
不过事实总不尽人意就是了。
走在身边的景元一眼看过去脾气极好,昨天刚在怀炎那碰过壁,今天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师父在来时还特意嘱咐我,说是要跟前辈问好。”
其实我有时候真的怀疑,镜流一眼看着就跟师父一样,教徒弟时估摸着也大差不离,究竟是怎么教出景元这种徒弟的。撒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表露出的感情还相当真挚。
我转头去看景元:“镜流向我问好?”
他还笑着点头:“对。”
恰巧前面传来争吵声,我收回目光没再看他:“下次你可以把这段事情打听清楚,再决定说什么话。”
景元正好捉住这句话继续发问:“您跟师父没一个愿意吭声的,让我找谁打听?”
我没再应声,朝争吵的方向看过去。
隔着老远距离,我能能分辨出其中一个人是应星。
不是因为他的容貌着实出色,而是与应星见面时他穿的衣服总是大差不离,哪怕在整个仙舟,能跟他撞衫的也不多。
说实话,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我甚至不会觉得那是应星。
在为数不多的碰面中,应星给我留下的印象不算特别多,他似乎总在沉默,一点不像是怀炎器重的弟子,哪怕夺得了百冶大炼的魁首,也没丝毫倨傲模样,是个沉稳可靠的人。
可现在远处的情况却显然不是这样。
从认识到现在,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应星嘴里听到类似于“你不够资格这样的话”。虽然狂了点,但也显得他更像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这可是仙舟联盟最年轻的百冶,他有狂傲的资格。
大约是见我的心神被前面的事情引走,景元还好奇问了一句:“是你认识的人?”
哪怕我不说,等会儿景元估计也能把那边两个人的底细摸清楚,还不如直接告诉他省事:“那是朱明今年刚选出的百冶。”
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求剑人显得高高在上,站在他对面的人也不怎么好说话。
身为在仙舟扬名的天才,应星显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不再是那个出门办事都要怀炎托我说照料的孩子了,这样的事情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不需要我多事帮他出头。
于是我落在远处的目光很快收回来,今天还要谈正事,快到时间了,没太多空闲花费在行路上。
景元动作慢了点,恰巧见到远处的人朝这边看,他还朝那位百冶点头算是打招呼,这才回身追上前面的脚步:“我来的时候就听说了,朱明今年杀出一位绝顶的天才,还是化外民出身。”
“你也想求剑?”不过想来也是,景元如今年龄正好,类比当年我这个岁数,正是兴致勃勃追求这些的时候,“不妨去试试,应星向来好说话,万一就成了呢?”
景元嘴里应着,却不打算真的去。这些话听听就算了,单从刚才的一面之缘来看,那位百冶真没有一点儿好说话的样子。
今日的议会依旧昂长。
刚开始我还能聚精会神听他们讨论,时间一长难免心浮气躁。不过这种讨论听得多了,我早就学会自动过滤掉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天舶司也会负责这些细枝末节。事实上,我今天坐在这里只是代替本该过来的怀炎充当个吉祥物,顺便把控大方向。
今日罗浮来,明日就还有方壶玉阙那些,这些麻烦事仿佛没完没了一样,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要将我牢牢绑死在朱明仙舟上。
至于将军,将军总有话说,什么能者多劳,年轻人就该历练历练,打磨性子是好事之类的,亏他一个接一个找出来之后还能说出口。
工造司里石砖砌成的阶梯走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没有尽头。
怀炎忙着督造兵器,也没忘记在议会散开之后与我碰头,了解每日商谈的诸多事宜。
平时也就算了,他今日话格外多:“你今年都三百岁不止了,宁愿苦着脸把责任担在肩上,也不想撂摊子走人,就别整日愁眉苦脸的。”
他这完全是在夸大其词,自己都忙成陀螺了,居然还费心思在这儿开解我:“既然不开心,那就找办法让自己开心点。否则今日不开心,明日不开心,那你以后要不开心的日子可多着。”
“别整日避重就轻,怀炎。”我近来确实心情不好,却也没到这种程度,我今年什么岁数自己最清楚,魔阴身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在今年找到我头上,“最近将军连议论战事都要避着我。可我又不傻,曜青与罗浮接连来商议战备武器事宜,仙舟显然是在备战,我身为朱明的剑首,却被排挤在外面。”
“将军不打算让我参战,这还是六御共同商议后决定后通过的结果。”所以整日才会有有这么多大大小小,本不该我来负责的事宜落在我身上。
忙碌的怀炎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手中的事宜,他看过来,在我停下话音后开口道:“怎么不继续往下猜了?”
恰逢头顶灯光明灭,银白的月光穿过翻开的床户落进室内,照的一地惨白。只不过寒冷的色泽方才铺就,下一瞬便被重新亮起的灯光驱散开。
“算了。”我阖眼,“今日夜色已深,我还是不打搅你了。”
我转身就要离开,然后在跨出门槛时候听到身后的怀炎说话:“六御各尽其职,你也跑不了。罗浮诸事尚未落定,别忘了明日准时到工造司来。”
没再回头,我只是在迈出门槛之后说声知道了。
工造司里的石板路看多了总眼花,觉得什么都大差不离,赶上夜晚,即使一旁亮着灯,不熟悉的人也有迷路风险。
不过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在我这个已经往来工造司百八十次的人身上。
转脚之后夜色愈深,工造司里少闻鸟鸣蝉响,倒是偶尔能听到冶炼兵器的声音。今晚本该如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如果我没有听到紧随其后的声音。
“我说过了,不会为你开炉铸造兵器,请回。”
这声音,这位置。
我的记性还算不错,不至于连应星铸炼室的位置都忘记。他这估计是又被缠上了,出名有出名的好处,坏处自然也如影随形。
对方似乎还在纠缠不休,于是青年的话就更不客气了。
“连手中兵器的实力都不能完全发挥,阁下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驾驭我亲手冶炼出的武器?”
大约是凭借一张厚脸皮吧,我在心里帮他补上原因,在又一个转角之后见到月色下的场景。
台阶上的匠人俯视着台阶下的剑士,我看不到那名剑士的表情,但没从他的姿势与态度中捕捉太多的尊敬,这不像是求人的态度。
至于台阶上的匠人——
应星的脸上还挂着傲慢,其实他这张脸并不太适合这样的表情,不过这明显让他将面前这人给送走的想法得以快速施展。
回头的人见到我之后似乎想起什么,匆忙行了个礼便快速离开。
应星显然已经发现我,青年收敛了神色,却没能找到话题。
于是我随手挑了个话题问他:“还没有考虑好第一把武器要为谁打造吗?”
这些天我无意间见到最多的场景似乎就是他被求剑者纠缠,当年怀炎在争得百冶称号的第二日便宣布要为我铸剑,成功将那些人给拒之门外,他这从百冶大炼至今也有段时间了,看上去却没有一点进展。
他回答的倒是干脆:“我只为最好的剑客冶炼兵器。”
有才能的人从不大放厥词,天才本身就是狂傲的资本,所以我并未置喙他的决定,只不过这事依旧难办:“那你可真给自己挑了个有难度的活儿干。”
应星听到我的回答似乎愣住了,没能第一时间接上话。
更何况他这想法也不算错,我肯定了他的想法:“最好的匠人冶炼出的武器,当然要在最好的剑客手上才算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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