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待孙媪一走,皇太后又道:“古人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齐家而后治国,以前啊,这宫里总是鸡飞狗跳的,根本不像个家,彻儿的皇帝难当,可自打你来了以后,这后宫就消停多了,好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彻儿选你没选错,有了你,家才像个家,他才能放心地去治国,平天下,施展他的抱负。”

皇太后握了握我的手,又接着道:“不过啊,这还只是个开始,以后的路还长呢,我相信你会打理好这个家,以彻儿对你的情分,以后后宫不管进多少新人,都没人能越得过你去,可唯有一点,务必约束好自己的家人,前有窦家,后有田家,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呢,这皇帝难做,皇后,太后更难啊!”

她应该是对我抱了极大的信任才会说出这番话吧,我心中感动,说道:“儿臣谢母后提点!”

“好孩子,我走以后,你就是皇帝最亲,最近的人,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啊~”

最后一个字的语气极轻,气息也极短,说完就往后倒去,令我猝不及防,“母后!”我迅速上前两步想要扶住她,然而肚子大了,力不能及,和她一起往后仰去,倒在围栏上。我倒抽一口气,扶着围栏,慢慢地滑下去。

侍从离地本就不远,见状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将我们两个抬回了回去。

我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倒在围栏上的那一下,正好磕在了我的腰上,当即就见了红,抬回长定殿以后,我便腹痛难忍,太医们商议了几轮之后,最终的决定是——催产!

闻言后,疼痛和恐惧瞬间蔓延至全身,就像有千万根针一起扎在小腹上,又好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心间啃咬一般,我生过那么多孩子,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旋即一把抓住甘宁道:“孩子,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甘宁道:“皇后放心,臣等会竭尽全力护中宫母子周全!”

“万一”,我大口喘气,尽力让意识保持清醒,说道:“我是说万一,先护孩子!”

殿中所有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无人敢应承我的话。

“这是命令!”我咬牙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只昏迷了片刻工夫,我便被人掐醒了,腹中仍旧疼痛不止,殿中已经燃起了不知名的熏香,有淡淡的艾草香气,有女医端了药过来服侍我喝下,约莫半个时辰,下腹才渐渐有下沉感,然而我心中明白,这种感觉还远远达不到生产的程度,我又痛又怕,只觉得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闪。

“皇后别睡,不能睡”,孙媪便从殿外进来,鼓励道:“皇太后让皇后要坚持住,说挺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忍着疼问道:“母后如何了?”

“没事了”,她笑了起来:“刚刚醒了一会儿,现在吃了药已经睡着了!”

我稍稍安心,又继续去和瞌睡作斗争,我知道我不能睡,这一睡可能就醒不过来。

须臾过后,义妁也进了殿来,取了银针过来,分别在我的头上,手上和脚上,各扎了几针,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除了腹痛,我没有其他感觉。

不知痛了多久,下腹开始出现明显的坠感,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可是伴随着这样的坠感,腹部也越来越痛,几乎到了锥心刺骨的地步,在女医的指示下,我尝试着吸气呼气,然后用力,可才一使劲,我便哭了起来:“疼……”

“中宫,坚持住,忍一下就过去了”,孙媪握着我的手道:“咱们再试一次,小皇子马上就出来了!”

我知道我不能放弃,又点点头,抓着她又试了几次,可越用力越疼,每次疼到我坚持不住,见我生不下来,女医也急得直跺脚。

许是听到了我无助的喊叫,刘彻不顾众人阻拦,从殿外闯了进来,伏在我的榻前,整个人都在颤抖。孙媪本想阻拦,见状也只好作罢。

“子夫,坚持住”,他眼睛红红的,握着我的手道:“我陪着你!”

他不是第一次进产房了,我并没有太多诧异,只是听话的点头,抽搐道:“保护孩子!”

今日的情形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哪怕是第一次生卫长公主的时候,也不是这种感觉,我心中明白,本就是早产,如果再生不下来,恐怕他就得闷死在我的肚子里,我如果奋力生下他,这种锥心刺骨的痛恐怕也会要了我的命去,我是他的母亲,而我在生之前,便已经做好了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

“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他哭了起来,说道:“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你必须做到!”

“我…不行了…”我微微一笑,强忍着痛伸手去帮他抹泪:“你……好好的!”

“不要,子夫,不要”,他抓狂似的吼着那些接生的稳婆女医道:“你们快想办法啊,皇后如果有任何闪失,我要你们全家都跟着陪葬!”

话音一落,殿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不敢说话。

“别……”我摇头道:“不怪…她们…”

“子夫,你别离开我”,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我刚刚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你啊——!”

皇太后没了???

我惊讶地看了一眼孙媪,孙媪偏过头去暗自抹泪,一旁的义妁眼睛也红了!我完全不敢相信,明明刚刚跟我说话还好好的,不过就是晕倒了而已,怎么就没了?她知不知道,她的孙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巨大的震惊与伤痛暂时掩盖了我身体上的疼痛,义妁见状忙又过来替我扎了两针,我吸足了一口气,将所有的力气凝聚在一起,使出浑身解数将这股力气推送至小腹,能不能生下来也全凭这口气了,伴随着一声惨叫后,身体再次被剧痛侵袭,很快我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后了,迎接我的是皇太后的死讯和一个瘦小不堪,奄奄一息的儿子,殿里围着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太医,还有满屋子又蹦又跳,摇铃算卜的巫者。

照顾我的医者说皇太后是因为醒来后,得知是她造成我早产后,气急攻心导致吐血崩逝的,我还来不及为她伤感,我拼命生下的儿子也只在这世上活了不到七天便夭折了,连名字都还没来得及取。而我也因为生产时身体遭受了重创,尽管太医说的很隐晦,可我心下明白,以后我不可能再受孕了。

身体的损伤加上心里的悲痛,一度令我崩溃,陷入极大的痛苦中,也不顾自己是不是在月子里,整日以泪洗面,伤心不已,谁劝都没有用。

刘彻连日里忙着主持皇太后的丧仪,只有每日傍晚才能抽空来看我,面对我的眼泪,很多时候他也无能为力。接连去世的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他的亲儿子,他甚至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伤痛也不比我小,或许此刻也明白,这个时候只有眼泪才是最好的宣泄。

我想,皇太后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吧,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看一眼,所以也要把他一起带走,可我不能怪她,因为她是无心的,她也是希望这个孩子好的,我只怨我自己无福,做不了这个孩子的母亲。

我这里还没出月子,卫青的府里又发生了巨变。六月末里,公孙婵难产生一个儿子后去世,悲痛不已的卫青为长子取名卫伉,取伉俪情深之意以悼念亡妻。

接二连三的打击,令我元气大伤,还未出月子,我便又大病了一场,一直在长乐宫住到岁末,才回未央宫。

九月,刘彻晋余姬为美人,协助我处理后宫事务,又免了诸王百官的朝贺,只让宫里按照规矩热闹庆祝。我本在病中,刘彻准我不必出席这些宴会,可宫里人本就不多,皇后若再不出席,这个新年便过得愈发冷清了。

伤心归伤心,日子终究还是要好好过的,所以思来想去,那日我还是强撑着病体盛装打扮了一番,扶着长御采桑和一干人等去了宴会。才至金华殿,入耳的便是阵阵如丝如雨,柔润优美的琵琶曲,弹奏的曲子是《巫山高》,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不欲让人打扰这样好的曲乐,我便没有让人通传,留下随侍的人,只扶着采桑悄悄入殿,目之所及的是一个娇小玲珑,容颜娟丽的女子,神情专注地弹着她手里的琵琶,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一双剪水双眸波光流转,一颦一笑都熠熠生辉,美如画卷,与诗里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谋而合,婉转柔美的琵琶曲就是从她指下迸发出来的。

大概是她的曲子弹的太好了,没有人注意到我已经进了殿来,连刘彻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任由着据儿在他怀里拿着他的一双玉箸到处戳,他也完全不理会。

我依旧没有打扰大家,只是站着等她弹完,率先发现我的是据儿,唤了一句“阿母”之后,众人这才醒神,纷纷下拜行礼,我忙扶着采桑上前给刘彻行礼。

刘彻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到我跟前,扶起我道:“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你怎么过来了?”

我笑道:“妾感觉身体好多了,所以想过来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刘彻扶我坐下,又唤众人起身,与众人客套了几句后,舞乐继续。

据儿一下窜到我的怀里道:“阿母,你今天好漂亮呀!”

我看了刘彻一眼,指了指琵琶女,小声问道:“是阿母好看,还是那个姐姐好看?”

据儿一下看我,一下又看琵琶女,认认真真的对比起来,开始犹豫了,被父亲一把抓了过去,刘彻搓着他的脸,说道:“当然是你阿母好看了,这还用想嘛,我的傻儿子唉!”

刘据这才跟着点头笑道:“对,阿母最好看!”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并未说话。若是十年前,这话我是信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年岁渐长,又病了这一场,容颜早就不复当年。

放眼打量着今日夜宴场上的每一个人,目光最终落在平阳公主身上,自打这次回来奔丧以后,她就没再回汝阴,一直和襄儿住在平阳后府邸,刘彻遂将她和曹襄一起接进宫来过年。

席上舞乐升平,鼓乐之声不绝于耳,平阳公主的脸上却始终带着一股忧愁之色,虽是认真欣赏歌舞,可目光涣散,心不在焉,反倒更钟情于手里的杯盏,这与以前的她大相径庭。

我不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这些日子我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她,原本以为她的愁绪是丧母之痛所致,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次日,我将她召来椒房殿,直接问道:“公主在长安过年,怎么也没把汝阴侯一起叫过来夫妻团聚?”

她抱着据儿逗弄,说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好聚的!”

她说这话时,面色平平无奇,并无异样,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又道:“这就老夫老妻了?我还等着你给你侄儿添个正妃呢。”

她闻言一笑,说道:“哎呀,我倒是想呢,可就是没这个福气呀。”

我心中犯疑,脑子一转,急道:“是不是汝阴候他……”

难以启齿的话我并没有问出口,可平阳公主依旧能领会,说道:“没事,他很好。”

我松了口气,说道:“那就是他欺负你了?”

“这天下间,还有人敢欺负我吗?”她笑了笑。

我又道:“那又是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说道:“他很好,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公主这话是怎么说的?”我愈发困惑。

她让乳母将据儿抱下去,想了想,说道:“我平阳这一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窝囊,以前人人都说曹时窝囊,可我知道他是有志不能伸,没有办法,所以我能忍,但夏侯颇不一样,他身强体壮,要模样有模样,要头脑有头脑,可却是一点志向也无,整天就想着吃那些家底儿混日子等死,你说这样的人,嫁给他有什么用?”

她说到后面便开始生气,我有些吃惊,顿了顿,说道:“夫妻之间,意见不合也是常有的事,公主可跟他好好聊过?”

“怎么没说啊,这两年我嘴皮子都磨破了,跟他好说歹说,让他到朝堂上某份差事,他就是不肯,还说什么要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我堂堂一个长公主,嫁给他,我图什么?”她越说越气,最后只能靠喝水来降火气。

看来两个人应该是吵了架的,不禁让我想起了少儿和陈掌,不动声色道:“那公主打算如何?”

她扣下耳杯道:“我反正是不想回去了,他也不喜欢我管他,我也不想看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我犹豫道:“可是公主与君侯如果长期分居两地的话,只怕外头人会有议论,公主可想好了?”

“我经受的议论还少吗,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吧,我不怕!”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无所畏惧。

我笑了笑,说道:“公主既然想了好,那分开一段时间也好,我支持公主。”

两个人的个性如此,磨合了两年也磨合不到一起,再勉强维系在一起,只能是两相生厌,普通人倒也罢了,嫁鸡随鸡,大家都凑合着过,可她身为长公主,实在没必要去受这份闲气。

她转怒为笑,摇头道:“这么多天终于听到一句支持的话了。”

“陛下不支持公主吗?”我反问道。

“那倒没有!”她坐到我的榻边来,说道:“他问过我,我没跟他说这些,你知道他的脾气的,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明白,夫妻之间,很多事情还是需要你们二人去解决,外人干预不了,不过呢,不管公主做什么样的决定,我和陛下都是支持你的。”

她微微一笑,又看着我道:“你也是,生不生孩子都不要紧,得赶紧把身子养好了才是。”

我点点头,心下不禁又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琵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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