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暑热渐渐消退,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前所未有的凉爽,我带着阳石到花园里玩儿,却正巧碰见几个妙龄女子在亭子里玩投壶,远远瞧着,像是小张姬和她的好姐妹周王两个少使,身旁好像还有一个盖姬,都背对着我,所以都没看到我。
心下好奇盖姬为什么会跟她们在一起,我不禁驻足看了两眼,便让乳母带孩子去玩。因为离得远,我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但谈笑风生的模样显然是很高兴,盖姬在一旁并未参与她们的对话,而且似乎有些融不进去,几轮下来,除了帮她们拾递箭镞或者端端茶水点心之外,完全没有投壶的份,我摇了摇头,提步离开。
才走两步,我又感觉有些不对劲,盖姬虽然是宫婢出身,也不受宠,可何曾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以前年轻的时候,齐王太后宠冠后宫,都不曾见她巴结过,没道理现在来巴结这个小张姬呀?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鉴于小张姬的品性,我也想探个究竟,遂带着倚华和程飞,转弯绕到她们前头去了。
才绕到她们前头,她们就发现了我,纷纷扔了手上的东西,忙不迭地过来给我行礼:“妾拜见皇后,皇后长乐未央。”
我示意倚华赞礼,细细打量了她们几人一眼,最后收回目光,锁定在小张姬的那张俏脸上:“方才远远瞧着这里好生热闹,所以过来瞧瞧,几位妹妹在玩什么呢?”
看着她们比宗儿也大不了几岁,这声妹妹叫的我实在别扭。
小张姬颔首道:“回皇后,妾和几个妹妹在投壶。”
“投壶好啊”,我举步往亭子里走去,又道:“主上最喜欢投壶了。”
“妾的投壶就是主上教的呢”,小张姬不禁莞尔,笑语嫣然的模样确实有几分清丽脱俗。
路过盖姬时,我伸出手,示意她来扶我,瞥见她脸上隐隐有些红肿的迹象,问道:“你这脸怎么了?被人打了?”
盖姬扶着我,摇了摇头:“没有,方才被虫子咬了,妾抓了两下。”
我微微点头,四下打量了一眼,在一众宫人里找到了盖姬的贴身宫人,说道:“白芷,盖姬的脸被虫子咬了,回头你去太医署开点药,给她敷敷。”
“皇后!”白芷挤出人堆,在我跟前跪了下来:“盖姬的脸不是被虫子咬的,是被人打的。”
我不禁驻足,好奇道:“被谁打的?”
白芷扫了她们三个一眼,正待开口,却被盖姬抢了一步:“皇后面前,不可乱说。”
我瞪了盖姬一眼,又示意白芷继续说。
“就是小张姬”,白芷狠狠地剜了小张姬一眼。
“皇后!”小张姬也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是妾打她的不假,可是她不敬妾在先,所以妾才出手教训的。”
“你胡说!”白芷丝毫不惧,与她对质起来:“方才明明是盖姬带我们来此处投壶,你们几个来了便要抢,盖姬不想给,你们就动手打人。”
小张姬气势汹汹地道:“就算是她先来的,我们想玩她也应该让给我们,她是少使,我是七子,她不给便是不敬,我教教她什么是尊卑有序,有何不可?”
“你明明就是怀恨在心,心存报复!”白芷说着,又对我道:“先前小张姬欺压大张姬,李姬责罚了她,她怀恨在心,可李姬位分高,她奈何不得,见盖姬与李姬交好,且位分低,便拿盖姬撒气。方才她打了盖姬不说,还说盖姬是低贱宫婢出身,不能忘本,强留她在这儿端茶倒水地伺候,盖姬出身低不假,到底也是诞育过公主的,怎可由得旁人这般欺辱,还请皇后替盖姬做主。”
“皇后!”小张姬过来拉扯我的裙角:“你别听这个贱婢胡说,是她诬陷我……”
我并未理会她,转身对着周王二姬道:“你们两个呢?”
那二人听我向她们发问,纷纷跪下来不敢说话。
我没为难她们二位,回头对小张姬道:“张姬真是辛苦,又要服侍主上,又要替我管教后宫,着实受累了。”
小张姬松了口气,笑道:“替皇后分忧,实乃妾之责,不敢言辛苦。”
我微微摇头,笑道:“要不改明儿你回了主上,我这个皇后的位置干脆让给你得了?”
她面上一滞,忙叩首道:“妾不敢!”
“来人!”我吩咐道:“张姬目无法纪,滥用私刑,带下去杖责三十,着其十日内罚抄宫规百遍,以示惩戒。”
“皇后恕罪,妾不敢了,妾再也不敢了!”小张姬不停的磕头请罪。
程飞得令,立刻找来两个黄门将小张姬架走了。
“你们两个别在这儿跪着了,也去观刑吧!”我又吩咐道。
“唯,唯!”周王二姬赶忙行礼,手牵着手,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我看了一眼盖姬,又对倚华道:“你带盖姬去看看脸上的伤,擦点药。”
倚华领命,带着盖姬行礼离开。
待他们走后,我才亲自上前扶起白芷,说道:“看来歆瑶把你留在盖姬身边是留对了。”
“鄂邑公主于奴婢恩同再造,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白芷低下头道。
白芷原是姜姬的贴身宫人,姜姬因罪被刘彻斥责,受惊暴毙以后,白芷被牵连,本应被刘彻打入暴室,后来是鄂邑公主在我面前求了情,想要留下她,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便同意了。后来盖姬被降位分,原来身旁服侍的宫人大多都被调走了,鄂邑唯独把她留下来了。
“知恩图报,不错!”,我领着她往花园里走:“不过歆瑶救你,并非要你为她粉身碎骨的,她不能陪在母亲身边,自然是希望有个信任人能替她照顾母亲的。”
“奴婢明白!”白芷颔首。
我又接着道:“孩子不在身边,盖姬这两年的性子也越发沉闷了,幸而她在李姬的凤凰殿,有李姬照应着,我自然是放心的,可宫里人多了,李姬难免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细微之处还得你们多加留意,你说的对,盖姬位分再低,也是诞育了公主的人,不能任由别人欺负,有些事盖姬想息事宁人,不愿意说,但是为了公主,你们得说。”
“唯,奴婢会好好照顾盖姬的!”白芷又道。
又跟她说了一些鄂邑的近况,赏了她一些吃食和布帛,才让她回去继续照顾盖姬。
那日傍晚,我带着阳石在椒房殿里躲猫猫,刘彻突然到访,阳石看着他阴沉的面色,顿时吓得钻进我怀里。勉强拉着她给刘彻行了礼,便让乳母带了她下去。
刘彻进了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问道:“你到底想干吗?”
我在案前坐下,给他添茶,淡淡地道:“陛下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刘彻坐到我对面,又道:“那两姐妹你处置了也就算了,我没计较,那张姬到底犯了什么错,你把人打成那样?”
“她没告诉陛下吗?”我也不看他。
刘彻怒道:“朕想听你说。”
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张姬欺辱盖姬,妾不过是稍加惩戒,以正宫规罢了。”
“什么欺辱,张姬说了,是盖姬仗着自己生了个女儿,不敬她在先,她气不过才出手教训的,有什么错?!”刘彻不忿地敲着几案。
我抬眼对上他的眸子,又道:“便是盖姬有错,说出来也自会有人管教,轮不到她在这儿越俎代庖!盖姬位份再低,也给陛下生了个公主,不是可以任她打骂,呼来喝去的狗。”
“你别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刘彻一脸不屑,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朕知道,你就是看朕宠幸别人你心里不舒服,所以就找各种理由处置朕身边的人。”
我讪笑:“陛下喜欢谁,宠幸谁,妾管不了,但妾身为皇后,管理后宫是妾之本分,不论是谁,只要有人扰乱宫中秩序,妾都得依法惩办,难道陛下觉得妾做错了吗?”
“没有,你怎么会错呢”,刘彻哂笑:“在你心里,你只会觉得是朕错了,你和孩子都是这样觉得的,是朕错了,大错特错,对不对?”
“陛下别什么都扯上孩子,今天这事是妾一个人做的,跟孩子无关。”
“朕偏要扯!”他翻着白眼道:“有其母必有其子,令仪和朕赌气,在当利给栾大修了一座衣冠冢,据儿张口闭口满嘴的仁义道德,是非对错,你们母子都是一个德行。”
我看着他那张阴鸷的脸,问道:“陛下今日是来找妾吵架的吗?”
“不行啊?”他瞪着我道:“你别总装出一副温良贤淑的样子,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的那些小算盘么?打着整肃后宫的名义,把朕身边的人都处置了,既排除了异己,还把自己塑造得公正贤良,完美无缺,这样就显得朕昏庸无道嘛,对吧?朕告诉你,朕还真就不在乎,偏就昏庸了,怎么着?”
我默默顺了口气,说道:“只要陛下高兴,陛下爱怎么想怎么想,随意!”
刘彻阴鸷地笑了,说道:“你不是不喜欢朕杀人吗?朕偏要杀给你看!”说着又吩咐人道:“来人,张氏惹着朕的皇后了,拉出去,立斩不赦!”
我低头攥紧了手里的耳杯,克制住自己心里的怒气,并未说话。
刘彻又道:“还有,让永巷那边再多选些人进来,就要那种年轻漂亮的,越多越好,品性什么的都不必在意了,朕有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就没有她管不了的后宫。”
侍者得令后立刻就退了出去,殿门又重新被关上,屋子里再次被阴暗埋没。
我能感觉到刘彻的眼睛正盯着我,却并不抬头,淡淡地道:“妾谢陛下信任。”
刘彻愣了片刻,一脚踹翻了几案,没有说话,气冲冲的出了殿去。
殿门再度被打开,阳光照进屋来,渐渐驱散了眼前的阴暗,我无奈叹息,起身往殿外走去。
庭院里,阳石正在树下追寻着被风吹落的树叶,时而旋转,时而奔跑,看见我后,唤了我一声“阿母”,咯咯地笑着向我奔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这一瞬间,我的心被她单纯而快乐的笑声融化掉了,所有的阴郁也随着秋风一起烟消云散。
继郭昌和阿广彻底平定西南夷之后,元封三年,赵破奴又率兵攻破了西域的楼兰和姑师等国,杨仆和荀彘也相继把朝鲜给平定了,兴奋的刘彻在长安城内大兴歌舞百戏,吸引三辅三百里的臣民前来观看,宣称要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被敬声熏陶了两日,小小的阳石也对那些东西充满了好奇,整日吵着要去看,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我把宫务托付给李姬和田姬,和诸邑还有大姐九儿她们一起,带着几个孩子乔装出宫去玩。
刘彻素来喜欢这些歌舞杂艺,这些年在这上面也颇下功夫,大力提倡辞赋,设立乐府,种类颇多,百戏除了角抵戏之外,有踩绳索,爬杆,冲狭等杂技,有鱼龙曼延,吞刀吐火等幻戏,还有模仿鸟兽虫鱼的象人戏,以及一些滑稽幽默的俳优与谐戏。歌舞中,又分雅舞和杂舞,较为常见有巴渝舞,盘鼓舞,折腰舞和长绸舞等。只要是未央宫和上林苑有的,刘彻让人统统搬到了长安城的大街上,表演的盛况自然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的。
趁着这些日子热闹人多,长安街上摊贩也是剧增,除了常见的一些吃的用的玩的,还多了很多西域传过来东西,各种美酒佳肴,衣裳饰品,玩具摆件等。
阳石没出过宫,对外面的一切都觉得新鲜,敬声给她买了一个面具,她都能高兴的飞起来,两条小腿跑的极快,在人堆里面乱窜,我都追不上她,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上她了吧,她也跑累了,跑不动了,要人抱,我实在经不起她这么折腾,只能让敬声带着她去玩儿,我和大姐他们在后面慢慢跟着。
“敬声哥哥,这个是什么呀?”阳石趴在敬声的背上,指着一群举鼎的人道。
“哦,那个是扛鼎!”敬声说道。
阳石有些迷糊,又问:“什么是扛鼎啊?”
“……”敬声无奈地笑了笑,又解释道:“那些人表演的是扛鼎,他们手上举的东西叫做鼎,很重很重的,他们把鼎举起来,看谁的力气大。”
“哦,那谁的力气大呀?”
“还没比完,要比完了才知道!”
“哦,那那个又是什么呀?”
“胸口碎大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