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刘彻一直到离宫都没去见李夫人,这在众人心里可谓是大快人心,刘彻一走,李夫人的病情也日渐加重,就连九月朔旦的朝请也没能来参加,如此倒给众人提供了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沈姬说道:“我前几日去瞧她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瘦得跟个竹竿似的,真是作孽啊!”

“她那就是自作自受,好好的非得自己弄出个早产来,现在报应来了吧,生了半年了都不能侍寝,还指望主上跟她风花雪月怎么着?要我说,失宠还算好的,没把自己作死了就算命大了!”林姬亦跟着附和。

众人哂笑,吴姬又道:“好好的宠姬不做,偏生出那些个不安分的心思,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可以把男人哄的团团转了,却没想到自己带出来的是那么一群蠢货一样的兄弟吧,不仅没给自己脸上增光,还连带着把主上的脸都丢的一干二净,害死那么多人,哼!活该!”

吴姬说完,大家又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我敲了敲几案,让大家安静下来,说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们呐,嘴上也都积点儿德吧,李夫人的事,自有主上论断,你们就别操心了,今天这些话,出了椒房殿以后谁都不许再说,否则传到主上的耳朵里,主上怪罪下来,就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了。”

“是”,众人齐声应和,姚姬笑道:“要我说还是皇后英明,不声不响地就把李家兄弟送进了大狱,落在杜周手里,还不得扒皮抽筋呀,呵呵~折了她的羽翼,任她再怎么倾国倾城,以后也折腾不起来了。”

丽娟接着道:“对呀,以前还觉得李夫人的手段挺高明的,和皇后一比……”

“行了!”我打断丽娟,看着姚姬道:“跟你们说的话都听不进去是吧?是不是非得主上把你们也送去杜周那儿走一趟,你们就消停了?!”

丽娟和姚姬闻言色变,忙跪下道:“皇后息怒,妾不说了,不说了。”

我不喜欢她们拿我和别人比,也许在她们眼里,我和李夫人都是同类人,可我知道我和她不同,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尽一个皇后和一个母亲该尽的本分,而她不是,她为了自己痴心妄想,残害无辜,根本不配和我比!

刘彻走后没几日,杜周就已经将李延年和李季审了一个水落石出,但未立即定罪,杜周素来看刘彻意思行事,刘彻想放的人,他就轻判,刘彻不想放过的人,他就重判,犯案的是刘彻宠姬的两兄弟,没有刘彻的诏命,他亦不敢轻易就给人定罪,只能将人关押,等刘彻回来定夺。

改制以后的太初元年有十五个月,比以往每一年都长,冬日里闲来无事,我和史良娣带着几个孩子们到麒麟阁画像,恰逢沈姬和李姬来椒房殿汇报宫务,我便带她们一道去了麒麟阁。

未央宫的麒麟阁是一间画室,刘彻曾狩麒麟,命人为其画像,并将画像悬挂于此,遂以麒麟二字命名。阁中珍藏了很多珍贵画像,记录了古往今来许多帝王将相的传奇轶事。

给孩子们画画是我的习惯,只为记录他们的成长,每个阶段,他们的体形模样都有不同,记录下来,待他们长大了就可以随时过来看看他们小时候的模样了。

史良娣带着孩子们让画师画像,我则带着李姬她们去阁中看画,看着看着,李姬便在一幅画前停了下来,画中描绘的是一个女子抚琴,正是当年在平阳公主家献艺时的情景。

“皇后,这画上画的是谁啊?”沈姬问我道。

我上前细细打量,微微叹息道:“十六岁啊,谁没有年轻过呢!”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面上都有些惊讶。

那时的我才十六岁,现在这宫里没几个人见过,如今的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她们认不出来也很正常,如果不是看到这幅画,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十六岁是什么模样了。

看着她们诧异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道:“咱们去前面看看吧!”

“平日闲时妾也会用画画来打发时间,画些花草还可以,却不擅画活物,尤其是人,妾瞧这幅画非但将皇后的天姿国色描绘的活灵活现,亦将皇后轻柔灵动的神态刻画的栩栩如生,是难得的佳作,皇后可否允妾借回去,临摹一二?”李姬边走边道。

“自然可以”,我笑道:“这阁中的画都是陛下珍藏的佳作,你若想借,可随时来取,只是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其他活物,其意境神态若非身临其境,恐很难临摹出来,你若喜欢,何不跟黄门画师学学画技,等学好了再给我们每个人现场画一幅?”

“妾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沈姬调侃道。

“行,待我学成以后,第一个就给你们画!”李姬笑道,命人去将那幅画取了下来。

我没有告诉她们,这幅画是刘彻亲手画的,那年他们在平阳公主家相遇,她唱了一首《上邪》为他助兴,后来他将她带进宫却又不能庇护她,将她“遗忘”在永巷整整一年,他一直记得她唱歌的样子,便向画师请教,将记忆中的场景画了下来。后来她出宫要走,他用这幅画来挽留她,而后,他们相亲相爱十余年,这幅画便一直存于麒麟阁中。

刘彻从安定回来,已经到了冬至,回来后又一直忙着藩王入朝和冬至祭祀的事,无暇顾及其他,李延年的案子一拖再拖,直到那病重的李夫人请他去了一趟漪澜殿,出来后突然下诏将李延年和李季兄弟俩灭族。

听到这个消息我是诧异的,我原以为刘彻是顾及李夫人母子,所以有意拖延判决,想放李延年和李季一条生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很想知道李夫人到底和刘彻说了什么,让刘彻做出如此决断,直接将李夫人和李家逼上绝境,所以便召了同殿的丽娟过来询问。

“李夫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为给李延年和李季兄弟俩求情,上午命人将陛下请到漪澜殿,却又蒙着脸不让陛下见,说久病缠身,容颜枯萎,不宜面君,欲将皇子和兄弟托付给陛下,不管陛下怎么劝说,她就是不肯让陛下见一面,所以惹恼了陛下!”丽娟解释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

丽娟抹泪道:“妾问过她了,她说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不让陛下看到这副容貌衰败的样子,就是希望陛下能念着她过去的好,宽恕她的兄弟,可是没想到适得其反,陛下一怒之下,竟直接将她的兄弟灭了族,她知道后悲愤交加,撑着病体说要去找陛下,可还没出漪澜殿的大门就倒在了雪地里了。”

我苦笑了一下,人都要死了,还耍这种小心机,却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刘彻是什么人,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后宫的人在他面前耍手段,她要是直接在刘彻面前哭一哭求一求,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刘彻没准还能网开一面,即便保不住李延年和李季兄弟,却也不至于连累其他的人。

对于像刘彻这种在宫廷权谋争斗中长大的人来说,后宫那些阴谋算计根本就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高兴的时候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乐意助你一臂之力,可他不高兴的时候,你算计他,只能是自寻死路了。

“中宫,漪澜殿差人来说李夫人快不行,想请您过去一趟!”

采桑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我和李夫人无话可说,所以并不想去,但是想到她还有一个皇子,所以我还是去了。

傍晚时天空开始飘雪,我裹着厚重的斗篷出现在漪澜殿,李夫人正在安静地躺在榻上,几个月不见她,她已经瘦脱了形,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凸起的颧骨将她苍白的脸衬托得如骷髅头一般,让人看着有些瘆得慌。

在宫人的提醒下,她睁开眼,原来如丝般的媚眼,现在看着一点灵气也无,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还要强撑着起身给我行礼。

昔日风华绝代的佳人如今被糟蹋成这副模样,我心里多少都有些惋惜:“既然病着,就不用行礼了。”

在宫人的搀扶下,她还是坚持行礼,郑重地朝我磕了一个头:“妾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皇后,今日请皇后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我接受了她这一礼,问道:“你是说孩子吗?”

“皇后仁德良善,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年幼的孩子”,她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妾说的是妾的家人,二哥和弟弟虽然罪无可恕,可罪不至灭族,妾不求皇后宽恕妾的兄弟,可其他人是无辜的,妾求皇后救救他们!”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我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特别是面对一个柔弱无助的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善心大发的原谅她们,我转过身道:“我会帮你照顾好你的孩子的,可是救你的家人恕我无能为力。”

“皇后!”她扑上来扯住我的衣裙,不让我走:“皇后,是妾痴心妄想,妾知道错了,皇后要处罚就处罚妾,妾愿以死谢罪,请皇后放过无辜的人……”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

我示意宫人将她扶起来,说道:“他们无辜,难道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就不无辜么?还有太子,他不无辜么?你们连他也敢构陷,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听了我的话,李夫人虚脱地倒在宫人怀里,慢慢的往地上滑去。

她的请求我无能为力,除了涉及到朝政以外,还因为他们动了据儿,只要动了我儿子的,我都不会姑息,见她这般,我也不想再多说,踢脚往殿外走去。

“曾经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大贵,将来必定能母仪天下,皇后,如果我能再多活几年的话,你觉得咱们两个,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怔了怔,停下了脚步,这样的故事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卫青年少时和平阳公主去甘泉宫,曾经有人跟他说,他日后会封侯,后来果真如此。昔年,先王太后在进宫前曾嫁人生女,后来也有人给她算命,说她会生下天子,所以其母臧儿逼着她与丈夫和离,将她送进了宫,后来也如愿以偿了。可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知道呢,卫青连连征战,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王太后为了儿子能当太子,费尽心机,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何尝不是命悬一线的过日子,时至今日,我甚至都说不清楚到底是算命的成就了他们,还是他们成就了那些算命的!

身旁的博山香炉烟雾弥漫,蘅芜香的气息充斥在浓浓的药香里,苦涩的味道中带着淡淡的清香,这味道并不好闻。我又回身,走近她道:“看看你这副样子,你就应该明白算命的说的都是鬼话,别说多活几年,就是让你再多活十年,二十年都没有用,只要你敢动太子,陛下还是一样能灭了你的族。”

也许是求救无望,她的眼神对我也没有敬意了,只有恨意:“我是输了,不过不是输给了你,是输给了陛下,你以为你赢了吗?”她笑了起来,干瘪苍白的笑容看起来有些阴森。

我知道她内心的绝望,当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的时候,她已经无所畏惧了,此时此刻能支撑她的只有恨,她需要发泄,可我并不想成为她发泄的对象,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人和事上,所以不欲和她多费口舌,转身出去。

“我的手段是不光彩,可是你呢,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卫子夫你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出了李夫人的寝殿,天已经黑了,漪澜殿各处点满了宫灯,将四周照得透亮,金碧辉煌的宫殿与漫天的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昔日宠冠后宫时,刘彻有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搬,漪澜殿的奢靡与椒房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如今,也逃不过一个悲凉的结局。

我以为我会为李夫人的话生气,可是并没有,我很平静,于我而言,高尚与否,输赢与否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护那些我爱的和爱我的人,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况且,李家如今的境地全是李夫人自己一手促成的,她明明可以当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子宠姬,这样他们李家也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偏偏不自量力,痴心妄想,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怨不得别人!

当天夜里李夫人也一命呜呼了,他们恶行昭彰,落得这样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可一想到那样年轻而美丽的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冬至祭祀大典在即,刘彻没空也没心情去理会李夫人的死,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去见,我命人以王太后之礼将其入殓安葬,陪葬茂陵,毕竟她生了儿子,刘彻对她也没有实质性的责罚,将其厚葬,也算是顾全了孩子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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