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连梦也不曾做过,睁眼已是天黑,采桑掀了帐幔入内道:“中宫醒了?”

我略一怔,静静地看着这个陪了我三十八年的老妪依旧不离不弃地陪在我身边,心中微微有些动容。

采桑微微一笑,说道:“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倚华做了粳米粥,中宫起来尝尝吧?”

我点点头,伸手示意她扶我起来,问道:太子那边的情形如何了?

采桑捧了一碗粥给我:“太子诏令百官奸臣作乱,并亲自斩杀了江充,烧死了江充带来的那些胡巫,又释放了长安的囚徒,眼下已经控制住了长安,处于全城戒备的状态。”

我闻言不禁失笑,斩杀江充,火烧胡巫,他总算是为自己的姐姐妹妹出了一口恶气了,心里再一次为我的儿子感到自豪,他不是只有仁善的,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一旦有人触及自己的底线,他骨子里的血性就会一触即发,惩治起仇人来毫不心慈手软。

“中宫!”采桑犹豫了半天,又道:“皇孙妃请见!”

既是见自家亲眷,我也懒得重新梳妆了,直接让采桑唤她进来。又吃了一口粳米粥,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王翁须进殿,行礼后,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道:“大母,妾听闻太子已举兵,欲做何为?”

我示意其他人退下,伸手招她过来,说道:“奸臣作乱,据儿身为国朝太子,惩奸除恶清君侧,他责无旁贷。”

她不解道:“既是清君侧,奸臣江充已除,太子为何还不收手?”

“奸臣何止江充一人,刘屈氂,李广利,苏文他们哪一个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太子既然做了,肯定是要一举清除干净的,岂有半途而废之理?”我握住她颤抖的手,轻声问道:“害怕了?”

她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病已还小……”

做母亲的,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的孩子,握着她的手,我心里五味杂陈,又问道:“病已睡了吗?”

王翁须在我身旁坐下,乖巧的点了点头,面容虽然有些憔悴,但仍旧掩盖不了她姣好的面容。与史良娣的端庄知性不同,她娇小玲珑的五官上倒有几分小家碧玉般的温柔婉约,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让人喜欢。

太子手里无兵,只能用一些乌合之众来滥竽充数,她心里不安,我又何尝不是,宽慰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又换了话题道:“听说你是中山国人?”

王翁须点了点头:“是,妾本家在涿郡。”

“家中都还有些什么人?”

她又摇头:“妾家中原有父母和两个兄弟,只不过妾八岁便已离家,到广望节侯之子家学习歌舞,后又被辗转卖到了邯郸,从此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无妨!”我宽慰道:“回头我便派人帮你去寻访你的家人,八岁已经能记事了,凭着你的记忆去找,想来也不难找到。”

她闻言一喜,又叩首道:“多谢中宫!”

我扶她起身,又道:“我听说是太子舍人将你带进太子宫做家人子的,那你和进儿后来又是怎么认识的?”

许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些,她微微有些诧异,而后又流露出了几分甜甜的笑意:“皇孙十六岁的生辰那日,太子宫家人子奉命为皇孙祝寿献艺,妾曾为皇孙跳过一支舞,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

“好啊”,我含笑点头,说道:“那翁须以为皇孙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皇孙也问过妾”,甜美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她想了想,又道:“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在妾心里,皇孙是妾的夫君,亦是妾最为信赖仰慕之人。”

在彼此最好的年华互相倾慕,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我心中不免感慨,叹道:“能嫁给自己信赖仰慕之人,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她低头的那一瞬间,似乎又想起什么趣事,面上的笑意也愈发灿烂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世事难料,小时候颠沛流离,与家人失散,必定想不到自己长大后会嫁与皇孙,生下皇曾孙,自然也就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既然进儿是你最为信赖之人,那你便应该相信他,不管接下来如何,只要有他在,他都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到伤害的。”

带她回忆了一下过往,似乎也增加了她的信心,她抬起头看着我,纯净的面容上依旧带着些疲惫和沧桑,却不似方才那般惶恐无措了,又点点头道:“妾明白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把她卷进来,可惜没有如果,她既已入了太子家,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明白我说的这番话,若太子和皇孙安好,她们母子自然安好,可如果太子和皇孙有什么闪失,那我和她们母子的命运也未可知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希望她能坚强起来,为了自己,也为了儿子……

据儿的应对方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虽然打的那些人措手不及,落荒而逃,但我心里明白,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反扑回来与据儿一决生死,他们有一个左丞相和一个贰师将军,而据儿虽然监国,手里却无一兵一卒,就算已经做好了兵来将挡的准备,可一旦打起来,单靠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囚徒与之对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尽管我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可据儿的表现还是让我倍感意外,在相继调取宣曲长水胡骑和北军失败后,他临时组织起数万名长安民众和囚徒,与刘屈氂所率领数万正规军队在长乐宫西门外展开激烈交战,硬是将刘屈氂阻拦在长安城门外五天五夜,未令其讨得半分便宜。我的据儿,他的身上流淌着的到底是刘家人和卫家人的血,他没有辜负刘彻这么多年的栽培,亦没让他的舅舅和表哥失望。如果据儿此举能成功的话,他将来一定也会是一个大有为之君。

“中宫!”程飞飞快的跑进殿来,惊惶失措的道:“陛下…陛下已驾幸建章宫……”

嘣——

手里的琴弦崩断,悠扬的琴音戛然而止,刹那间,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一切都悄然静止了。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充和刘屈氂为所欲为?

为什么不早些出面阻止这一切?

为什么要把据儿逼迫到如此地步?

他明明承诺过我的啊……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眼角的泪滑落,随即一把扯断了琴上剩余的琴弦,冰凉的蚕丝瞬间割破了我的手指,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疼,或许,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疼了。

采桑扑了过来,查探我手上的伤,心疼地道:“这梓童琴素来为中宫所爱,便是断了琴弦亦可修补,中宫何苦如此啊?”

心中所爱?我冷笑,睁开眼睛道:“拿去烧了吧!”

采桑惊讶地看着我,犹疑了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抱起琴道:“唯,妾去唤倚华过来替中宫包扎。”

打量着殿内跪了一地的侍从,我轻轻叹气,又对程飞道:“有件事要你去办一下,皇孙妃自幼便与家人失散,现既生了皇曾孙,便不能让曾孙舅家流落在外,明日你带些人去涿郡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她的家人。”

“中宫……”程飞跪地顿首:“奴婢请入建章宫谒见陛下。”

“不必”,我断然拒绝,挥手道:“把我吩咐你的事情办好了,我有重赏!”

“中宫”,程飞再度叩首:“只要见到了陛下,让陛下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就一定能替太子雪冤,中宫好歹也要让奴婢试一试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问道:“两边还在交战,你可知此时入建章宫,意味着什么吗?”

程飞抬头看着我道:“奴婢无惧,只要能替中宫和太子洗刷冤屈,奴婢死而无憾!”

心头涌进一股暖流,我犹豫了片刻,命人取来笔墨印鉴,在绢帛上书下几行字,让人用玺封好,递与程飞道:“务必小心,如果见到陛下,就把这个交给他。”

程飞没有耽搁,叩首后接过书立刻跑了出去。

我跟着程飞走到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殿外,心中期盼着他能不负所托,顺利地见到刘彻。

倚华提着药匣子进殿,也不多言,直接过来要替我包扎。

“不必包扎了”,我拒绝了她的好意,问道:“不是早就让你们走了吗?为什么还不走?”

倚华一脸震惊地看着我,须臾后跪了下来,叩首道:“中宫于奴婢有恩,奴婢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服侍中宫的,请中宫不要赶奴婢走。”

其他几个侍从也跟着道:“奴婢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请中宫不要赶奴婢走!”

“我知尔等忠心,但我说了,椒房殿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尔等都速速离去吧!”说完,我朝他们摆手,示意他们全都退下。

殿内的侍从见状,也不敢多言,纷纷叩头退下,唯有倚华还跪着不动:“奴婢是医者,就算要走也要等到中宫的伤好了再走,还请中宫允准奴婢替中宫包扎。”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依稀记得初见她时,她沉默寡言的模样,她性子原是有些孤僻的,但这些年已然改了很多,唯一没变的就是身为医者的坚持,这么多年,不管是替我治病还是进补,她都始终坚持她的原则。我知道我要不让她包扎的话,她会一直跪下去,沉默了片刻,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见我妥协,倚华也笑了起来,查探了伤口后,又从匣子里找出两瓶药来替敷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包扎。

一直枯等到日落,大长秋才进殿,小心翼翼地道:“中宫,程飞……殁了……”

心中的希望再度落空,我却并未觉得诧异,说道:“怎么死的?”

“建章宫附近有暗卫埋伏,程飞刚一靠近,就被乱箭射杀了!”

好啊,做的这么绝,看来他是真的容不下据儿了,我凄然冷笑,摆手道:“你去好好抚恤一下他的亲族吧,另外,让其他人都尽快散了。”

大长秋应声出去,不多时,采桑又进了殿来,在我面前道:“奴婢们自侍奉中宫以来,便把椒房殿当自己家了,中宫为何非要赶奴婢们走?”

我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忠心,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们没必要陪着我在这里等死!”

采桑挪到我跟前,扶着我的双膝道:“太子还未落败,结果也未可知,中宫如何知道一定是等死呢?”

“据儿不可能赢的!”我摇头道。

且不说据儿初次领兵,根本就不是刘彻的对手,就是据儿手底下的那些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是汉家铁骑的对手,此战必败,负隅顽抗只会平白牺牲更多无辜者的生命,善良的据儿不会这么做。

据儿不是刘彻,刘彻为了长生不老可以抛妻弃子,六亲不认,可据儿不会,据儿重情义,在他心里,他的父亲永远都排在第一位。

即便这几个月刘彻音讯全无,即便石德以扶苏之事告诫于他,据儿对外也只宣称刘彻是病重被奸臣挟持,不肯宣称自己的父亲已死,让自己举兵更为名正言顺一些。而且就算举兵他也从没想过要北上甘泉,只是盘踞在长安城内,起兵的目的一目了然,只为自保,并非逼宫。如今既然知道刘彻还活着,他又怎会再做不忠不孝之事,所以我的据儿必败无疑!

据儿爱他的父亲,亦如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爱他那般,只可惜,现在终究不是小的时候了,现在他的父亲的心中皇权高于一切,连无辜的女儿都能舍弃,又何况是已经举兵的皇后和太子。

“就算兵败,只要让陛下知道中宫和太子为奸人所害,不得已而为之,陛下一定会为太子主持公道的,也不一定就是等死啊!”

“但愿吧!”我微微一笑,但愿刘彻真的只是被奸人蒙蔽,但愿这一切不是他有意为之!我扶起采桑:“你去把籍契还给他们,让大家都出宫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采桑抓住我的手,含泪道:“中宫,就算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奴婢们亦愿追随中宫共赴黄泉,就让奴婢在黄泉路上接着服侍中宫吧?”

“何必呢?”我抽出手,决然道:“我造的孽已经够多了,你们何苦还要让我再多背负一条罪过!”

自从据儿和刘屈氂在长安城开战以来,我没有一日安眠过,战争和杀戮是分不开的,即便我没有亲临战场,也依然可以想象长安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如果据儿可以大获全胜,那么他们的付出就是值得的,可既然结局已经注定,据儿没有胜算,也就不必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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