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太医们问诊开药,宫人们忙进忙去,宣室殿里一片混乱。
脑海中嗡嗡作响,犹如万千蝇子在耳边萦绕,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在恍惚间似乎听到“喜脉”二字,此刻也激不起一丝波澜,无心去辨认,就算是真的,也掩盖不了我失去三个至亲之人的痛楚。
“子夫,你听到了吗?”刘彻伏在榻前,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咱们又有孩子了,子夫!”
我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怔怔地道:“明明都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子夫!”刘彻急到落泪:“是我不好,难过你就哭出来,你哭出来好不好?”
心痛到极致,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我转身背对着他,将身子蜷缩起来,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刘彻还在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我与大哥见的最后那一面,他温暖而幸福的笑颜,曾满含期待的将他的爱妻和孩子托付给我,而就连这最后的托付,我也没能让他如愿。
心中悔愧,似有无数只利爪在我的心上划出一道道鲜血淋漓的口子,生生地疼着,痛着,可任我心中如何难受痛苦,眼中偏就是一滴眼泪也无。
直到看见九儿,我的眼泪才如决堤的洪水,奔流而出。
“姑母……”九儿趴在我怀里痛哭:“他们都说阿翁回不来了,他们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强忍着心里的悲痛,安慰她道:“有姑母在,以后姑母会护着你的!”
“阿翁明明答应过我,会回来陪我放布鸢的!”她凄厉地哭喊着:“还有阿母,她说要给我生个小弟弟!”
她才不到八岁,原本可以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却没想到一夕之间,父母双双故去,还带走了未出世的弟弟,她的伤痛比我更甚,悲戚的哭声感染着温室殿中的每一个人,无不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落泪。
“以后姑父和仲父就是你的阿翁,叔母和姑母都是你的阿母!”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渴望用我的爱去温暖她,弥补她失去双亲的痛。
“好孩子,不哭了”婵儿亦过来宽慰她道:“以后仲父可以陪你去放布鸢,叔母也可以给你生好多小弟弟!”
依偎在我怀里又哭了许久,直到累到虚脱才肯睡去。沉浸在睡梦中,她的身体偶有抽搐,好像一个失恃的小羔羊,时时刻刻保持着警惕,随时都有惊醒的可能。
这种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想起了阿母去世的时候,那年的我也是她这般年纪,面对阿母的死,亦感觉仿佛就像天塌了一样,也是日日惊惧,惶恐不安。幸而有大哥大姐,是他们用自己单薄的臂膀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希望,将我们抚养长大。
而当我们都长大成家,昔日的苦难已成过眼云烟,那个倾尽一己之力,护佑我们平安长大的大哥却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心痛,惋惜,看着大哥唯一的骨血,两行热泪像喷泉似的往外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九儿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河南水患和瘟疫并发,鬼神之说日甚,闹得国朝上下人心惶惶,忧惧不已,丞相田蚡更是在大朝之上公然议论起此事,言江河决口乃是天意,很难用人力强行堵住,而且就算是堵住了,也是逆天而行。韩安国和郑当时当即附议。更有太常望气,方士作法,说瘟疫便是上天的警示,不可再逆天而行,恐有大难。
皇太后更是以大哥一家三口的惨死作为训示,刘彻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无奈之下,治理黄河之事只能暂缓,下令由朝廷拨款,让受灾百姓迁离故土,另寻安身立命之所,以避天灾。
刘彻以九卿之礼将大哥与大嫂合葬在南山父母的坟茔旁,又让卫青顶替大哥统领期门全军,加封卫青为太中大夫,参与朝议政论,秩比千石。
征得卫青和婵儿的同意,我将九儿接到宫中亲自抚养,刘彻命人以县君之礼待之,吃穿用度皆比照公主的份例,以此慰藉大哥大嫂的在天之灵。
万里晴空无云,飒飒秋风渐起,花园内,去病正带着他的几个表妹蹴鞠嬉戏,在去病和两个公主的陪伴下,九儿已经渐渐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现在偶尔也能听见她的笑声了。
我看了舒心,嘱咐傅母们好好照看,便拉着东儿在园子里漫步散心:“九儿这两日夜里可还梦魇?”
东儿帮我理了理碎发,道:“夜里都有阿喜陪着,已经好多了。”
我点点头,感激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东儿摇头道:“能服侍夫人是奴婢们的福分,奴婢不觉得辛苦。”
我微微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忽听得园内有女子欢快的笑声,如磬音般清丽悦耳。寻声而去,绕过假山,便见一绿衣女子背对着我坐在秋千架上荡漾,一边欢呼,还一边高喊:“再高一点,再高一点。”旁边一青衣男子听话地推着她,越来越高。
这女子我并不陌生,便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但这男子,我却并未见过。
东儿见我面露疑惑,解释道:“皇后身边的叫楚服,是个巫女,听说会些法术,在妇人子嗣上颇有奇效,所以皇后才请她入宫的。”
原来是个女子!我心中叹息。顾不上东儿后面的话,看着皇后被楚服哄得喜笑颜开的模样,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禁想,如果她所嫁之人并非刘彻,又或者说,她如果不是皇后,她的人生或许就可以像此刻一样充满喜乐,无忧无虑。
我不想打搅她,扶着东儿道:“我们走吧!”
“站住!”刚转身才走两步,背后就传来皇后的叫声:“卫夫人现在见了皇后,可以不用行礼了吗?”
我定了定神,又转过身来,微微一福:“拜见皇后。”
秋阳杲杲,衬得她的笑容绚烂飞扬,她大步流星地窜到我面前道:“多日不见,卫夫人近来可好呀?”
我知道她没安好心,不慌不忙地起身道:“谢皇后关怀,一切安好!”
“是吗?”她眉眼含笑:“可我怎么听说,卫长君惹怒天神,染上瘟疫,连累着妻儿一起暴毙而亡了呢?”
我轻咬下唇,也不急着答话,她既开了口,便不会只有这一两句。
果不其然,她又接着道:“要我说呀,这就是你们卫家的报应,好好的奴婢不做,偏要贪图富贵,不自量力,妄图逆天而行,看吧,报应终于来了!”
心里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我凝神屏息,希望能减轻自己心口的痛楚,又抬头道:“妾不知道皇后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鬼话,还请皇后慎言。大哥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陛下和天下臣民皆可为证!”
“为国捐躯?”皇后冷笑:“卫子夫,你以为陛下向着你,这宫里就是你说的算了吗?你别忘了,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个妾!”
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深吸了一口气,眼下并不是跟她硬碰硬的时候,遂又将心口的怒火压了下去,说道:“皇后说的是,只要皇后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妾便永远是妾。”
“算你识趣!”她睨了我一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腹部,直言讽刺:“你这一胎接一胎的怀,也没见你生个儿子出来,依我看呀,你也只有生女儿的命,是生不出儿子的。”
我一再忍让,却没想到她这般刻薄,心中的怒火再也忍不住,刻意抚了抚尚未隆起的腹部,笑道:“就算是生女儿,也总比生不出来的强!”说罢,也不行礼,拉着东儿转身就走。
“卫子夫,你个娼妇!”皇后在身后破口大骂:“我诅咒你,这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
我止步,回头对上她如寒冰利刃般的双眸,横眉冷对道:“只要是能生,就不怕生不出儿子。”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的她一定连吃了我的心都有!
出了假山,确定身后无人跟着,我这才安心,放缓了脚步。想起她方才的欢声笑语,见了我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一样,我心中无奈,不得不承认,我和她命里犯冲!
本来是想出来散心的,这样一闹,也无心再逛,让宫人带着几个孩子玩耍,自己则先回了温室殿。
东儿惊魂未定,一回来便让人去请了女医过来,我知她是不放心,也不拦着,但心下知道我其实并无大碍,今日的我已非昨日的我,不会再因为一点小小的惊吓而伤害到自己的孩子。而我腹中的孩子,也不再是那般弱不禁风了。
甘宁依着惯例为我号脉,确定我并无大碍,针对我的害喜之症,开了些滋补的药膳,前脚刚离开,后脚刘彻就到了。
“怎么又请太医了?”刘彻解了披风交给宫人,坐到我身边打量着我:“是哪里不舒服?”
“无碍!”我摇头道:“这两日胃口不好,东儿不放心,所以叫女医过来看看。”
刘彻伸手碰了碰我的脸,说道:“朕知道,这些日子因为大哥大嫂的事,你心情不好,食不下咽,可不管怎样,为了我跟孩子,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好吗?”
我点点头,轻抚腹部道:“陛下放心,我不会再伤着他了。”
刘彻欣慰一笑,接过宫人送来的药膳,吹了起来。
我打量着他风尘仆仆的模样,问道:“陛下这是从何处来的?”
他一面喂着我吃,一面道:“朕方才去了皇姐家一趟。”
我帮他理了理鬓边蓬乱的头发,又道“公主好吗?”
“皇姐还好。”刘彻拿起帕子帮我擦了擦嘴:“只是朕那个姐夫,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我闻言一愣,问道:“君侯怎么了?”
“没事”,刘彻忙握住我的手,宽慰道:“不过是老毛病又犯了,有义妁在,你别担心了。”
“那就好!”我微微宽心,经受了太多亲人离世的痛,眼下我再也不想听见任何不好的消息了。
刘彻又与我话起家常:“朕以前总觉得朕这个姐夫,没本事不说,还是个病秧子,皇姐嫁给他当真是委屈了,可今日瞧着皇姐手持汤羹的模样,朕忽然觉得吧,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我伸手牵着他的衣袖把玩:“陛下可知道平阳公主家的后院有一片桃林?”
刘彻点头:“以前皇姐带我逛过那片林子!”
“那陛下可知,那里的每一棵桃树,都是君侯亲手种下的?”我又道。
“是吗?”刘彻面上微微有些惊讶:“每次去找皇姐,都是在倒苦水,皇姐也从未与我提起过这些,那么多树,都是他亲手种的?”
“这可都是我亲眼瞧过的。”我点头道:“人人都以为君侯孱弱无能,公主嫁于他一定会受委屈,其实不然,君侯性子温润儒雅,又博览群书,待公主如珠如宝,万分疼惜,这些年囿于病体,才华无处施展,他便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公主身上了,身体好的时候,他与公主马放南山,对酒当歌,身体不好的时候,他便在家里种桃树,慢慢地就种出一片林子来了。”
“原来如此!”刘彻怔怔一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也难怪皇姐肯为了他安于家宅,心甘情愿地操持琐碎家务。”
我微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只盼着君侯的身体能早日痊愈,与公主比翼连枝,白头偕老。”
“朕和你一样。”刘彻低下头沉默片刻,又继续喂我吃东西。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义妁在,平阳侯一定能顺利地度过这次危机,却忽略了义妁虽然医术精湛,可终究也不是神仙,面对久病缠身的平阳侯,她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元光四年冬十一月,平阳侯病体沉疴,以致药石无灵,弥留之际,在卫青的护送下,平阳公主陪他返回平阳封地,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最终于戊戌日,病逝于平阳邑。
“我回来时,公主让我给你带句话,让你好好养着,别担心她,她想留在平阳,再陪君侯一段时间!”卫青扶着我在冬日暖阳下里漫步。
经历了这一年的变故,卫青也成熟了许多,从平阳邑回来,他的眉眼间也多了一丝无奈与沧桑,生与死都是命运使然,谁都无法抗争,也无力抗争。
驻足于温室殿前,看着眼前一片荒凉,我一手抓起卫青的手,一手抚摸着大腹便便的肚子,目光凝视远方,坚定地道:“快了,冬天快过去了,春天要来了。”
卫青也紧紧握着我的手,温言道:“阿姐,我们都要好好的。”
是的,我们都要好好地,逝去的人终究已经不在,可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们。
元光四年春二月,我在温室殿再次诞下了一个公主,刘彻取名刘妱,小字昭华,意为美玉。
从令仪,幼蓁,到之前的一次小产和一次假孕,再到如今的昭华,一次次满怀期待,又一次次希望落空,尽管刘彻掩饰的很好,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眼底异样。
看着他在一旁拿着摇鼓逗弄孩子,我心中愧疚:“妾无能,又让陛下失望了。”
“失望吗?”刘彻顿了顿,叹了口气,将摇鼓交于乳母,起身坐到我身边:“不瞒你说,确实是有些失望的,可你也别多心,母后也是生了三个姐姐后才生下我的,越是如此,才越显得咱们的儿子珍贵!”
“陛下真是这么想的吗?”我心中感动,泪水不禁湿了眼眶。
“别哭!”刘彻轻声抚慰:“你得把身子养好了,这样咱们才有机会,是不是?”
“嗯嗯”我用力地点点头,起身将他抱住。
刘彻虽然这么说,可我心下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刘彻已然二十六岁,膝下仍无一子,朝堂上下,宫里宫外,失望的,又何止刘彻一人。
只是,失望归失望,刘彻也毫不掩饰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在昭华的满月宴上,破例册封昭华为诸邑公主,也恰好堵住了悠悠众口,让众人不敢轻视昭华分毫。
对于新添的这个小妹妹,令仪和幼蓁却是亦喜亦忧,喜的是她们又多了一个小玩伴,忧的是担心这个小妹妹,会分去了父母对她们的宠爱,所以只要稍稍发现父母有偏心的举动,二人也总是喜欢争一争。只要三个女儿凑在一起,一定是鸡飞狗跳,热闹不已。
这日,我带着几个女儿去长乐宫给皇太后请安,为免她们在一起太过吵闹,便与她们分车而坐,我与昭华一车,令仪与幼蓁一车,谁知车辇才一停下,令仪和幼蓁就开始争了起来。
“我不下来,我不下来,我要阿母抱我下来!”令仪在车上又是蹦又是跳地不肯下车。
“我也要阿母抱我下来”,有令仪这个好姐姐,幼蓁也是学得极快的。
两个人一起蹦蹦跳跳地吵闹着,长秋殿门口一下就热闹起来,我听着头大,忙将昭华抱给乳母,去把她们一个个抱下来。
“哟,这么多女儿环绕在旁,卫夫人真是好福气呀!”皇后一袭绛色深衣,如花娇颜上满脸的嘲讽与轻蔑。
我并未想到会在此处与她不期而遇,心知她不怀好意,也不愿在女儿面前与她起冲突,带着女儿行礼后,退至一旁,让路给她。
她冷哼一声,款步走到昭华身旁,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随即笑道:“我就说吧,你是生不出儿子的。”
我横了她一眼,心下正琢磨着要怎么在孩子面前不失规矩地反击时,五岁的令仪跑了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袖,乐呵呵地道:“母后,你怎么没给我们生个小弟弟呀?”
我闻言不禁想笑,再看皇后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忙过去将令仪护在身后,笑道:“皇后说的是,妾无能,承担不起诞育皇子的重任,妾祝愿皇后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绵延国祚。”
“你们母女居然敢讽刺我?”她大怒道,猛然抬手,一掌朝我劈了下来。
我眼疾手快,拉着令仪迅速躲开,让她扑了空,她随即转身大骂了我一句“贱人”,便朝我扑了过来,又被左右宫人拉扯住。
“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呵斥。
我转身去看,正是皇太后身边的长御孙氏,忙低下头去,不敢再造次。
“卫夫人,皇太后有请!”她微微颔首。
我瞥了一眼皇后,也不再理会她,带着几个女儿进了长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