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我的这番敲打也算有些成效,没两日宫里头的流言蜚语就渐渐沉寂下去,大家新鲜了几日后,日子也慢慢地归于平静。

“奴婢瞧着今天天气不错,中宫不如出去走走吧,散散心”,倚华开解道。

采桑亦跟着道:“是啊,中宫可是有些日子没出门了,出去看看吧。”

安安静静地养了些日子,身子虽然慢慢恢复了,但精神总是要差些的,她们总是想办法让我舒心,我虽心绪不佳,倒也不想辜负她们的好意,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带着采桑,一起往花园去了。

秋高气爽,雁过留声,一路沿沧池漫行,暖洋洋的太阳慢慢驱散着心底的阴郁,方至回廊的拐角处,便见两个黄门在前头边走边议论:“你说说咱们这位皇太子啊,看起来一副温柔敦厚的样子,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这都第几次,他倒是真不怕惹怒咱们这位陛下呀,唉!”

另一位黄门笑了笑:“还不是陛下宠着他,这要是换了别人,谁敢啊?”

“是啊,只怕再这样下去也宠不了多久了”,那人又道:“虽是父子,也是君臣,谁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是唯我独尊的主,哪里能容得下一个臣下总跟自己唱反调?”

“唉!”另一位黄门叹息:“他们父子俩不管怎么吵怎么闹,都跟咱俩无关,咱们还是当好手里的差吧。”

“咳咳——”

身旁的采桑突然咳了两下,打断了那两个人的对话,两人回头见了我们立刻跪下来行礼。

若无其事地从他们身旁经过,我又问采桑道:“太子近日和陛下又起了争执是吗?”

采桑犹豫了半天,无奈点头:“是,太子说怕影响中宫养病,不让咱们告诉中宫。”

我长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思逛,扶着采桑回了椒房殿,立刻让人去传了据儿来见我。

“这次又是为什么事跟你父亲吵架?”我问道。

他剥着金橘,说道:“没事,因为朝堂上的一些小事争了两句罢了,阿母不必放在心上。”

“流言都能传进我的耳朵里,还能是小事?”我心有不悦,又道:“吵了几次了?”

“两…三次吧”,据儿一脸淡然。

我听着来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的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早晚有一天,你父皇非得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由着我骂,据儿也不还嘴。

“说,到底是为什么吵?”我不耐烦道。

据儿无奈道:“阿母,你别动气,都是小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是不是为前些日子你父亲要攻打昆明国一事?”我继续逼问。

他塞了一瓣金橘到嘴里,没有说话。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了,我横了他一眼,说道:“这事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定下来了,让郭昌和你四舅舅一起去了嘛,为什么还吵?”

“为这事吵过一次,另外两次不是为这个吵的。”

“还有什么?”我又问道。

据儿吃完金橘,说道:“前些日子,我的一个朋友犯了点事儿,被杜周抓了,本来是一件小事,却被杜周判了死罪。”

这些酷吏都是刘彻的爪牙,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以前的张汤如此,现在的杜周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落到杜周手里,即便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心中惋惜,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窝藏了几个不愿出征的将士,犯了包庇罪!”他喝了一口水,又接着道:“我本想出面救他一命,可被阿翁知道了,阿翁说我以权谋私,罔顾法纪,执意要将他处死,我便和他争了两句。”

“他说得没错,你这就是在以权谋私!”我冷冷地道。

“阿翁骂我,我不敢辩驳,我承认我做的不对,可若非杜周罔顾刑法,草菅人命,我又何至于此!”据儿不忿,又问道:“阿母可知,四舅舅带去攻打昆明国的将士都是什么人?”

“我听他说了,有很多都是一些亡命之徒!”

据儿继续道:“他们不是正规军,都没有受过军事训练,让他们这样去打仗,无疑是让他们去送死,有些不愿意去的,就逃了出来,季先生碰见了几个,就把他们救了,后来,这事儿又让人告发了,季先生就被廷尉给抓了起来,杜周审都不审,直接就和那些人一起定了死罪,您说我能见死不救嘛。”

包庇罪虽不致死,但在打仗的时候窝藏逃兵,就算他们有再多再充分的理由,刘彻也是不允许的,杜周一向看刘彻意思行事,据儿的这个朋友很明显是犯了刘彻大忌,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我看着据儿那副憋屈的样子,问道:“你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游侠,叫季风,是我在宫外认识的”,据儿说道。

我闻言一惊,又道:“他的祖上是高皇帝的开国功臣季布?”

据儿点头,看着我,好奇道:“阿母认识?”

多少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现在突然一下又冒了出来,还跟据儿扯到一块儿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怔了半晌,说道:“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干预你阿翁的决断了。”

“为什么?”据儿不解。

我揉着太阳穴道:“这事与你无关,你别问了。”

据儿坐到了我身边,说道:“我一直都觉得此事很蹊跷,这几年我监国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案件处理过不少,也平反过很多冤案,阿翁从不干预的,可这一次,季先生无官无职,于朝廷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侠士而已,阿翁为何非杀他不可呢?”

“都是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我握着他的手道:“你阿翁不会放过他的,听阿母一句劝,这事你别再往里头掺和了。”

“阿母不肯说,那我便不问,可季先生那边,我也不能不管”,据儿坚持道:“且不说季先生是我的朋友,就算他是个普通人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是酷吏当道,冤案频发,动辄成百上千乃至上万的人被抓,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冤杀枉死者不计其数,老百姓的命贱如草芥,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辜百姓枉死。”

我有些气恼,又道:“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不是太子的天下,你父亲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可以有不同的意见,但不能阻碍他的决断!你别忘了,你除了是他的儿子,你还是他的臣子,可不管是臣子还是儿子,你都理应顺从自己的君父,你父亲的脾气你最清楚,他可以纵容自己的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事,但绝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与他对着干,你明白吗?”

“我没有想过要跟他对着干,我只是想救一个无辜的人,难道这样也错了么?!”据儿皱眉。

“据儿,在你父亲眼里,他并不无辜,不合时宜的善良不仅会害了他,还会害了你自己的,你知道吗?”我伸手摸着他的眉头道:“你也应该学一学你父亲,他行事虽然严苛,可身为帝王,他也没有办法,要做大事就必须要有所牺牲,你将来也会走上他这条路,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别老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你也得理解理解他。”

“以前阿翁确实有许多无奈之举,可现在不一样了”,据儿呢喃道:“阿翁这几十年建立的功业古往今来已经没有几个人可以比得上了,是时候该停下来歇歇了,如果再继续这样严苛的□□,让百姓怨声载道,激情民愤,只会适得其反。”

“他的大事还没做完,你让他怎么停啊?”我微愠道:“而且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他怎么能甘心停下?凡事都得从大局考虑,不能因为你一时的心软而让他功亏一篑呀。”

据儿笑了笑,说道:“阿母如果去廷尉狱里看一看,也许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我愈发生气,才要发作,就瞧着史良娣带着元姬过来了。

“大母……”元姬小跑到我身边,说道:“大母,吃药药。”

我压制着心底的怒气,又看着据儿说道:“如果你是皇帝,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可你不是,你现在还只是个太子,所以你必须听你父皇的,季风的事你别管了,你救不了他的。”

据儿沉默了许久,最后起身作揖行礼,出了门去。

我了解刘彻,先不说季风过去和刘彻的那点儿恩怨,就凭他现在敢私下与据儿来往,还私藏逃兵,闹出这么多事来,刘彻就不可能放过他。可我也了解据儿,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既然把季风当作朋友,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想起季风,我心下有些烦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出现,还要接进据儿,可他终归于我们家有恩,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想起据儿说的那些话,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赶在天黑之前去了一趟廷尉狱。

阴暗潮湿的廷尉狱内,四周挂满了审讯用的刑拘,有的上面还带着斑斑血迹,有几样我只在宫里头见过,虽没当着我的面给犯人用刑,但就这样摆着,也足以让人触目惊心,心生恐惧。

廷尉监带我去见季风,途径几间牢狱,每一间都人满为患,见了有人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冲了过来,隔着木栅喊道:“夫人,我们都是被冤枉的,求求你救救我们吧!”一人起头,一呼百应,大家一齐蜂拥而上,对着我直呼冤枉,随即引来的便是狱吏的一阵鞭挞,几鞭子打在木柱上,又脆又响,唬得众人纷纷后退,四周很快又安静下来。

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何曾见过这种阵势,也被狱吏简单粗暴的手段给震慑住了,匆匆扫了一眼大致情形,便跟着廷尉监离开了。

廷尉监将我带到一间宽敞干净的牢狱内,形销骨立的季风一身囚服,束身长立的模样显然是在等我。

见过礼后,我让众人去外面等候,只与他单独叙话。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季风笑道。

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即便是死到临头了也面不改色,我亦笑了笑,说道:“我倒是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这样我至少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你这是在心疼我吗?”他又问。

笑容渐渐在脸上凝固,我点点头,随即背过身去落下泪来:“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静默了片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没事,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我也死而无憾了。”

我背着他哭了一会儿,又调整好状态,问道:“你是故意接近据儿的吗?”

“我说不是你信吗?”他反问我,顿了片刻,又道:“那一年,他去关东赈灾,年纪虽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路上救了我母亲,我请他吃了杯酒,几句话我就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人虽聪明,却缺少阅历,容易被人算计,我便以报恩为由,和他一起去了一趟关东,回来后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故意接近。”

“你明知道陛下容不下你,从关东回来以后,你就不应该再见他。”

“我不见太子,皇帝就能容下我了吗?”他冷笑道:“他大刀阔斧地改弦更张,为的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些人逼得无路可走,然后一网打尽,赶尽杀绝不是吗?”

我知道刘彻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打击那些豪强和商贾,游侠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我无奈道:“他这么做,目的不是要针对你。”

“不管目的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擦了眼泪,看着他道:“据儿为了救你,多番忤逆他的君父,却依然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是以前,我搏一搏或许能救你一命,可是现在不行了,我不能让据儿跟着我冒险,所以……”说着说着,我便又低下头去:“当初你救了我和阿青,于我们卫家有恩,如今我却不能救你,是我有愧于你,对不起。”

“我是救了你们不错,可太子曾经也救过我的母亲,我们两家扯平了,你不欠我,不用说对不起!”他微微叹气,又道:“我不敢说你嫁了一个好丈夫,但你确实养了一个好儿子。”

他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难受,忍泪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可以告诉我,我去帮你完成。”

“看到你,我的心愿就已经够了了”,他又笑起来,看着我道:“不过,我想要你的一支发钗,让它随我一起入土为安,可以吗?”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道:“你的家人,你的母亲呢?”

他面色微沉,说道:“我母亲前些年就死了,妹妹也早就嫁人了。”

“那你的妻子儿女呢,她们是怎么安置的?”我继续问道。

“我没有妻儿”,他淡淡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亡命之人,每天都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何苦再去拖累别人。”

他的话让我无言以对,眼泪再度夺眶而出,我随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步摇塞到他手上,转身跑了出去,在一个转角处,蹲在墙角里哭了起来。

他的能力不差,不管是从军还是入仕,他都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可因为我,他得罪了刘彻,不仅失去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连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娶妻生子都做不到,这辈子,他的人生全都毁在我的手里,但愿下辈子,他不要再遇见我了。

一个人蹲在墙角哭了半天,又隐约听见似乎有小孩子的啼哭声,我定了定神,抹了泪,寻声而去,穿过了几间牢狱后,便到了刑房,孩子的哭声便是从刑房传出来的,我正要进去,却被一个狱吏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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