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中午歇息的时间太久,所以到了辰时天黑车队还在赶路。
桑桑在幡车里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好,撩了几次车帘,见侍卫们点着火把往前赶,于是又气闷地倒回车内。
终于在辰时末,人困马乏,王君的车架停了下来。
大概是进了山,周围湿气很重,隐约有水声潺潺,人眼就能看到半空中的月亮在云层中快速穿梭。
彭太医的药算有奇效,桑桑此时并没有起烧,于是就下了车跟青花和青萍一道烤火,嗅着带着草木芬芳的空气,真有种“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之感。
不知是因为有桑桑的加入还是周围过于安静,青花和青萍谁都没说话,桑桑盯着冉冉升起的火星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春猎后,戚大夫说她中了玉容花,为此她是结结实实地泡了几日的药浴,但后来她再进宫,却没有听说有谁中毒的事情来。显然,下毒之人并未达到他的目的,也不知这秋猎还会不会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桑桑想的入神,火堆里的枯树枝被燃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响却让她立刻回过神来:自己都是泥菩萨一个,何必操心这种事情呢?
大概是烤火太舒服了,不久后桑桑倚靠着车轮,慢慢沉入了梦乡。
一轮弯月被倏忽而至的气流推来推去,终于隐匿其中消失不见了。
“嗖——”
“嗖嗖——”
几道破空之声响彻云霄,带着铁链的箭矢结结实实地穿透了王君的营帐,那叮当作响的声音如此清晰,几乎让桑桑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
几声尖叫被掐断在空气中,她往那发出声响的位置看去,又见几支火箭飞射而下,瞬间将那大营笼罩在了一片火光之中。周围的马儿受到惊吓,高高地扬起马蹄,瞬间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怎么办?跑还是不跑?
桑桑快速地站起身想要找个地方躲避,可周围实在是太黑了,视野中只能看清侍卫们正迅速地往一处聚集的,看起来想要活命便只能朝那边靠拢。
桑桑回过身想要拉着青花和青萍一起去到那处,可她们第一时间就躲到了幡车下面,见桑桑冲她们伸出手,还想将桑桑一起拉到幡车下面躲避。
她们俩劲力不小,桑桑不但没把她们带走,反而被拉到了幡车下面。
“不行,这里……”桑桑开口想要说服二人,忽地又是一阵如流星般的火箭穿云而下。
幡车周围的马匹受惊立刻狂奔起来,而幡车上面的布料也被箭矢点燃,熊熊的火光中是人们惊恐的脸庞。
“快走!”幡车被慌乱地马匹撞地离了原地,桑桑也顾不上许多,拿起随身带着的包裹就向侍卫最多的地方飞奔。
青萍却一把抓住了她的包袱,桑桑回头,只见火光在她的眼中凝聚成疯狂的欲望,让人一瞬间就明白了她内心的想法。
包袱里其实就是一些衣物首饰和日常所用,里面虽不乏内造的赏赐,可那两瓷瓶的药才是珍贵之物。桑桑咬了咬唇,忽然将包袱扔给青萍,自己则继续向着侍卫包围的地方跑去。
青萍拿了包袱迅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而新一轮的箭矢却如雨落下。
它们那么近,桑桑随意从地上拿起一块破木板挡在头顶,却结结实实在地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削掉了。
在闪烁飞驰的火光中,她看到公主和近臣的营帐里都钻出了许多侍卫,他们提着剑迅速向王驾周围靠拢,而王驾周围的侍卫们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盾牌,应对的游刃有余。
果然,只有王君在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这个画面像一阵强心剂,让桑桑继续往那里冲。
快了快了!
然而,就在只剩几步之遥的时候,那些侍卫们忽地散开。桑桑见有侍卫冲自己身后而去,下意识猛然回头,却是见他们已经同一众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打了起来。
兵刃相触,带起一阵丁丁当当的刺耳声响。
而她身后刚才还是安全的人肉堡垒,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狼藉的空地。
王君并不在此处!
桑桑傻眼,再看四周,只有王君的马车现在还算个完整的“建筑”,于是她又往马车那边移动。
她这回谨慎了许多,没有再直来直去,而是沿着草丛跑跑停停,只是没想到那些黑衣人如此凶恶,一路砍瓜切菜般将侍卫都打翻在地,直奔她的前方。
桑桑其实并没有想把王君的马车作为躲避之所,她是受了青萍的启发,准备去薅点好东西再跑路,可眼见着黑衣人都往她的前方聚拢,她也不敢再继续往那处狂奔。
难道王君在马车里?
她一边如此猜测着,一边大口呼吸,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这样不行,桑桑知道自己要想当个“活人”恐怕是很难脱身,于是直接倒在草丛里装成个si人模样,甚至还从旁边随便抓了一直箭插在衣服里。
一波波的侍卫们赶来,在营地周围奋力拼杀着。
草丛潮湿,桑桑后背完全被凉意浸透,加之好奇让她躺也躺不踏实,见四下无人注意,遂睁开一只眼睛紧张着观察前方。
她是没想到自己运气如此不济,黑衣人竟朝着马车凌空而去,带着铁链的箭矢又是一波。
那链条虽细却长,插到车壁后黑衣人们借力一扯腾跃的更快,不过几步就飞到车上。然而也就在此人踏上去的那一刻,马车内白光大作,只听轰的一声响,周围的黑衣人被炸成了支离破碎的块状物体。
这一下太过猛烈,扑面而来的高温将桑桑整个掀飞出去,那一刻她下意识将虚放在身上的箭矢扔了出去,然后在草地上借力滚了几下,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血\/腥味道。
胸腹受到冲击,停下后的桑桑忍不住趴在地上轻咳,黑衣人却源源不断地如同下饺子一般出现在营地周围。除了侍卫,四处躲着的内侍宫女都纷纷向黑暗中逃窜。
见此情形桑桑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凭着本能爬起来想要和人群一起奔逃,但一阵猛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是以还没跑几步,整个人又栽了倒了下去。
可是屠\/戮并没有结束,那些宫女内侍跑出去一段后不知触及到了什么,随之而来的又是几声夹杂着火光轰鸣,趴在地上的桑桑只觉得大地都震颤起来。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让人来不及反应,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远方的爆炸处奔出一只火龙,很快就将周围的草木一起笼罩在其中。
桑桑感觉太累了。她跑的太累了,翻滚的也太累了,勉强挪到一处潮湿的草窝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桑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周遭是一片黯淡的灰蓝,苍穹中回荡着鸟雀鸣叫的寂静。
她混混沌沌地支起身体,感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清晰的只有气流中浮浮沉沉的鲜雪味道。
雨水并没有将那些雪腥带走,反而让它们扩散地更远,让人想要干呕。
桑桑在泥水中躺了许久,雨水密集到到让人睁不开,她才眼踉踉跄跄站起身来。
雨水彻底打湿了她的衣服,合着泥巴整个地往下坠着,于是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当作拐杖,慢慢地走向原来的营地。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shi体,红色和白色混杂在一起,附在泥土上,成为一条条混沌的河流。
桑桑压抑着恶心与战栗,人生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君呢?
还有什么人像她一样活着吗?
活着的人又去了哪里?
她越想越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忍不住打颤。
对了,她之前要干什么来着?
薅一点值钱的东西,然后逃走。
对,薅一点值钱的东西,然后逃走。
她开始向四周逡巡。
视野之中有宫女、有内侍、有侍卫,也有黑衣人,这一看才发现她竟然是如此的幸运,但渐渐的,一个问题逐渐从脑海深处潜浮了上来:
可那些公主、王子还有近臣呢?
那些高位之人呢?
电光火石间,桑桑有了个猜测:
这场秋猎本来就是一场骗局,此时此刻,这片山脚下的人,无论死活,都是早已被抛弃的人。
怪不得昨天入夜了队伍还在行驶,恐怕那些贵人早已走了另外的小道,只留下他们这群可怜人被刺客们肆意屠\/戮。
好啊,好得很!
桑桑咬紧了牙齿,只觉得五内俱焚。
纵然习惯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是当这真相赤裸裸地袒露在她面前之时,还是教人切齿拊心。
她恨不得像古人那般大笑三声,笑这人世可笑、人性可耻。
忽然,视线范围内,一个熟悉地包裹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天青色的锦缎包袱,但有那么一部分已经被磨得开了线,露出了一点不协调的褐色——正是她被青萍抢走的那个。
包袱还挂在死shi身上,那shi体面朝下,颈间一大滩褚色的液体被雨水冲得老远。桑桑慢慢蹲下身子,目光在那破旧的宫服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伸出手一点一点地解开了包袱两端系住的结。
压在shi体下面的另外半截包袱皮已经成了和泥土一样的眼色,桑桑将包袱打开,从里面拿走了药瓶和一件还算干净的外衫。剩下的还有一些头面首饰,她从里面挑出一支自己穿的蝴蝶簪,然后将那簪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人蜷曲的手心里。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桑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但她还是依着本心道,“这次,送给你!”
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如这蝴蝶一般,无拘无束的在大地上起舞,拥有明媚的一生。
桑桑从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料,长时间的没有进食让她的手都在打抖,勉强从药瓶子里掏出两粒药丸吞下,她重新打包了自己的东西。
回首四望,正是“霜草苍苍虫切切,孤山寂寂人影绝”,原来的营地一片狼藉,倒是泥水里有一些人们没吃完的东西。
以及残\/肢。
饶是桑桑不断地给自己鼓气,但目光所及还是让她四肢发软。
忽然,一阵齐整的马蹄声踏破了空山中的死寂,为首之人玄衣猎猎,银枪如雪。
桑桑从昏沉中抬起眼睛,只见这人高鼻细目,神色如铁,不是那“受人尊敬”的王君又能是谁?
司炎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不等雨停就与暗卫营的侍卫一起策马奔回到昨夜被偷袭的地方。
此地名叫马鞍拐,是去西山的大路,也是一处方便偷袭的绝佳之地。
他昨日突然收到密报,得知夜王残部将要在此地偷袭,于是将计就计布置了一番。两方交手后他听了暗营的禀报,又觉得此事有异,是以自己第一时间亲自来此探看。
一片烟雨中,女子如蒹葭般的身影十分明显。
司炎勒马上前,女子的眼神如湛湛秋水,清冷澄澈。
原来是她。
司炎没想到桑桑还活着,鬼使神差间弯腰向她伸出手来。
雨又下大了,桑桑能清晰地看到他发梢上的水渍。
周围侍卫胯下的马匹踟蹰不安,似乎不管她有任何异动,这些警惕的侍卫都会在一瞬间内将她击倒在地。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桑桑长出了一身反骨,她犹豫不过片刻就伸出了手去,然后男子下意识使力一带,她就稳稳地坐到了马背上。
地上的积水越来越多,侍卫们驱马在这片地面上搜寻着,有时会用手里的银枪将那些shi体身上的衣服挑开,似乎是想从他们的皮肤上看出什么印记来。
桑桑被雨水浇得全身都湿透了,不知不觉整个人冻得无意识打抖。
司炎的身体虽然没有同她贴在一起,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身体在发颤,尤其是她细白的手指拽在缰绳上,缰绳都小幅度抖都动起来。
于是男子冷清却富有磁性的声音在桑桑头顶响起:“你怎么了?”
听到声音她下意识回头,睫毛上的水珠则因为动弹,蓦地掉了下去,让她忍不住眨眨眼,半晌才道:“我饿了。”
司炎和一干手下本来就是来秋猎的,便是明知道跋涉一番也没带太多吃食,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些顶饱的肉干。听桑桑这么说,他直接将拴在马鞍边上的袋子扯下来塞给她道:“吃吧!”
桑桑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只靠一股气撑着,所以看到怀中那蓝布袋子也没犹豫,直接抖着手打开袋子吃了起来。
这肉干是宫内的膳房专门为司炎做的,咸香软烂,纵然是桑桑这样肠胃虚弱的人吃起来也毫无负担,不过她胃口小,吃了三四根就饱了,然后将袋子栓了回去。
这一块是两座山间的开阔之地,靠近对面山峰的地方还有一片凹下去的河谷,桑桑昨日感受到的湿气就是从这河谷中间的河流涌上来的,路过之人的水源补给也大多来自这里。
昨夜突遇纵火,人们大多是从营地向河谷这边奔逃,因此,尸\/体也一直散落到靠近河谷得地方。
跟随着探查得侍卫,司炎控制着马匹来到河谷边。
桑桑吃了肉干,也有了力气,抬头望向对面,只见那山上植被茂盛,但只要里面稍有动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是以忍不住心道:怪不得那些黑衣人要选在夜里袭击,若是白天从这边过来,恐怕很快就会被侍卫们发现斩杀。
侍卫们几乎把大大小小的shi体翻了个遍,然后一个侍卫头头走到司炎跟前准备向他汇报,只是看到王君身前还有个小小的桑桑,那头头的神情中不禁露出犹豫之色。
“几个?”司炎看出手下人的犹豫,于是隐晦问道。
“十二。”
“黑还是白?”
“白。”
“能确定几成?”
侍卫头头顿了一下,随之道:“七成。”
司炎点点头:“行了,都埋了吧。”
随着他的命令,侍卫们都翻身下了马,然后从腰间取下铲子,组装好了开始挖坑。
雨水不歇,每个人的脖颈间都流淌着一道道小河,侍卫们穿着不透风的软甲也就罢了,桑桑身上一层层的衣服则彻底黏在了一起。
她身上穿的是月白色的衫子,裙摆和袖边带一点黛蓝,被水浸湿后,里面黛蓝色的小衫也就显了出来。
她自己混混沌沌的不觉察,司炎低头时却看得一清二楚,然后他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地就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桑桑罩在了身前。
这外衫大概用的是特制材料,外面虽然水渍斑斑,里面却是干燥温暖的。桑桑被他这么一罩,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于是就靠进了司炎温热的怀抱。
那温暖太过诱人,桑桑甚至有点舍不得离开,但理智还是让她一触即分。
雨真是太大了,便是谁有什么旖旎心思,劈头盖脸的雨水一浇,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与此同时,官道另一边又穿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桑桑隔着雨帘努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很久才看见一个内侍纵马向他们这处冲过来。
“启禀王上,营地那边发了山洪,大王子他们已经带人转移了,您和安将军也赶紧随我离开吧。”那内侍还没来到司炎跟前就向这边喊道。
“山洪?什么时候?”司炎身边安将军策马上前喝道。
“也就在您和王上出发后不久,不超过一个时辰。”那内侍脸色焦急,因为雨声太大,这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
“怎么会?那边并无雨水啊!”安将军有些怀疑。
“是中州和瑜县的水!”许是因为打雷,内侍身下的马匹忽然躁动不安起来。
司炎一见那马匹状态,忽然道:“不必问了,叫人回去!”
随着他话音落下,又是一阵天崩般的雷声。
安将军得了命令,立刻去叫那些还在挖坑的侍卫上马随他们一起离开。
暗营的侍卫训练有素,不过片刻就整理好了行装。
但老天爷并没有优待这一行人,司炎他们不过才行出一两里地就有大片大片的泥浆从山上淌了下来。
那些泥浆里混合着山上的石头和树木,桑桑眼看着柱子一般粗细的小树被泥浆裹挟着朝他们席卷过来,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更让人担心的是,这批马承载了她和王君两个人,纵然是头神驹,却也无法一马当先。而她的命自然是抵不过一国之君的,待到避无可避之时,她依然是会被抛下的那个。
司炎也知道这样不是办法,这匹马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上这“走蛟”的速度,于是他御马往河谷处疾驰,期望河谷能够收纳部分泥浆,给他们留出一线生机。
然而,天不遂人意,“走蛟”实在是太快了,一起滚落下来的碎石打乱了马匹的步伐,是以这匹马忽然不受控制的乱扑腾起来。
桑桑身子瘦弱,手上也没有多少力道,那马上身猛得一扬,她就被突如其来地惯性甩了出去。
桑桑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旁边就是河谷,她这一下若是成了,必然就要摔进那滚滚的泥水之中。
不过也就在这刹那之间,另有一股力道从袖间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令人牙酸,却是让她的身形滞了一滞。
慌乱之中,桑桑往发力之处看了一眼,只见司炎一把将她的小臂抓住,看样子是使力要将她带回到马背上。
安将军行在一侧,听见布帛撕裂声连忙回头,然而只一眼就脸色骤变——几棵大树被滚落下的巨石一挑,直接就往这边弹压过来。
“王上,小——”
司炎狠拉缰绳使劲一躲,可那马似是已经完全癫狂,被这力道一激直接带着他与桑桑跳入了河谷之中。
于是建元十九年秋,宁王司炎在秋猎途中因路遇“走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