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火王之死

祖金殿身上的“火”,只不过一直都“好似”烧了起来,不是“真个”烧了起来。

就算祖金殿是“火王”,只要是人,准也不能真的在烈火里过活,烧不死。

那就如“打不死”的人一般荒谬。

所以铁骑、银瓶差些儿为了这个“荒谬”而被萧秋水打死。

而今火王却真的整个“烧”了起来。

这下急变,别说梁斗等人没有想到,连火王自己都没有料到,就算站在一旁的剑王,也来不及救援。

发火的人是辛妙常!

火王本身已蓄势欲发的火,忽被另一股火团引发起来,两股烈火一起爆发,以致烈火焚身。

这种火内外并发,不是屈寒山能救得了的。

祖金殿惨嚎、长嗷,他必须要平熄心中的火,才能拍火身上的火。再把火引蓄为己用。

就在这时,忽然漫天水瀑如雨打下。

雨水是柔水神君发的。

祖金殿身上的火,一齐淋湿,他的人,也湿透,而且有一股焦辣之味。

火王身上的火,既然被引焚起来,就必须要自己去扑灭。

而今他是被淋熄的。

水是柔水神君五行中真元之水。

火王完了。

彻底地完了。

他眼神不再狂烈,而充满了悲伤、屈辱、羞耻、颓丧。

他乞怜地望着辛妙常。

辛妙常腕上的金镯子,和她足踝上的金铃,发出叮当响。

“你不用问,我告诉你。”

“我就是烈火神君蔡泣神。”

“蔡泣神就是辛妙常,辛妙常就是蔡泣神。”

柔水神君微笑接道:

“权力帮叫辛妙常去浣花剑派去作奸细,其实就是朱大天王派去卧底权力帮的人。”

他笑了笑道:

“你假冒过烈火神君,以蔡泣神之名毁了浣花剑派的主力‘十年’,以及萧家实力一百三十四人,而今蔡泣神也以辛妙常之名,焚了你五脏,我再浸蚀了你六腑,火王、你完了。”

祖金殿真的完了。

他倒了下来。

一个烈性熊熊的人,转眼间像团烂泥一般。

萧秋水看得不忍,也身心悚悚。

柔水神君看看地上的“那团人”,看了很久,然后抬头,望向剑王,眼神就好像在看地上那团烂泥一般:

“你还是降了吧。”

屈寒山摇头,眼睛里有深邃的哀伤,可是他说:“不降。”

柔水神君悠然叹道:“你是聪明人,怎么在这种事情上看不透?”

屈寒山默然道,“人生里总有些事,勘不破,也不愿看破。”——

这也许就是一些江湖人活下去的原则——

明知不可为而为的精神,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所能了解的。

烈火神君咋咋笑着,她的笑声就如“火王”:

“我看李沉舟也没什么好敬仰的,你,卖了他吧!”

屈寒山不再说话。

他出了手。

他的手就是剑。

但是他一出手,柔水神君和烈火神君。一水一火,夹攻过去。

除了缩手,任何的剑,都抵受不了这水火同煎。

萧秋水忍不住就要出去救他。

他生平最不能忍受忠义之士受残害。

屈寒山对李沉舟尽忠尽义。

不管李沉舟如何,屈寒山这种品格却有可取之处。

萧秋水正热血填膺,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了“四绝一君”。

“四绝”:姚独雾,文鬓霜,毕天通、黄远庸,以及“一君”顾君山,无不是死在这人的暗杀和出卖之下。

萧秋水可以忘了屈寒山对不起自己的事。

但他却不可以原谅“剑王”出卖他自己朋友的事。

屈寒山自己当然也“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萧秋水对屈寒山杀害“四绝一君”,也“有所谅,有所不谅”。

所以他强自忍下。

就在这时,场中变化遽生。

屈寒山不缩手,只用左手一格。

他的左手本来就断了。

然后用右手一剑,斩断了他的左手。

他的左臂这时已浸满了水,沾满了火。

烈火神君的火,柔水神君的水,都打在他的左肘上。连脸部也让真火的伤及毒水迸裂。

他左臂一断,自肩膀与身子分了家,就在辛妙常与雍希羽错愕一晃当儿,闪身而出。

他向众人匿伏的地方投来。

诸侠一怔,不知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屈寒山己自他们头顶飞过。

鲜血一路滴将过去,溅红了秋草地。

“血剑”、“五掌”吆喝追到,正要出手,突然发现丛林里有这么多人,不禁都呆了一呆。

“遇林莫入”。

就这样一愕之间,屈寒山已走远了。

烈火神君,柔水神君乍见那么多人,都愣住了。

孔别离首先说话:“哈哈”一笑,道:

“好个屈寒山!利用咱们,逃出了诸位的手掌!哈哈,咱们终年打雁,今番教雁儿啄瞎了眼!”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说出的态度。朱大天王这边的人也心头一宽,因知道这班人也很不好对付,烈火神君金铃乱撞,笑道:“好说!好说!”

孟相逢哼了一声,冷冷地道:“辛姑娘年纪轻轻,骗人本事可算第一。”

原来孟相逢是萧西楼的师弟,主持桂林分局,辛妙常就在他旗下卧底,说出去孟相逢大不光彩,看走了眼,心中很是不舒服。

蔡泣神也是尴尬,但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虽有朱大天王麾下一十二名好手,而对方也有梁斗、孟相逢、孔别离、邓玉平、唐肥、林公子、萧秋水、唐方、铁星月、邱南顾、左丘超然、欧阳珊一、曲家姊妹共一十四人,大都是高手,自己不见得都吃得下,当下赔笑道:

“孟先生光明磊落,怎揣测奴家这等颠覆小人!”她自己先笑了笑,又道:

“何况,奴家在浣花分局,也没为什么恶,这点想孟先生不致怪罪吧?”

孟相逢冷哼道:“那只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为恶的机会而已。”

雍希羽见势不妙,截道:“我们此来是来围剿权力帮的人,诸位不致阻挠吧?”

他一开始就表明了态度,诸人也无话可说,虽都觉得他歹毒,但对付的是权力帮的人,也正需要朱大天下手下这些人及这种阴毒手段,方能克制,梁斗与柔水神君在丹霞山有并肩作战之缘(故事请见《江山如画》)因此圆场道:

“剑王伤天害理,就算各位等不出手,在下等也不袖手旁观,但他而今也挂了彩,穷追猛打,我等却不愿……你们请便吧。”

这下也表示得很明白,他们不想与朱大天王的人为敌,但也不想“打落水狗”地并同追杀屈寒山。柔水神君阴沉地横了梁斗一眼,抱拳道:

“好,就此别过。”

领“四剑”、“五掌”,与烈火神君齐肩追去。

“四剑”、“五掌”,大都与萧秋水等相熟,并有过生死患难之遭遇,所以掠过之时,都点头招呼。

铁星月摇首奇道:“奇哟,屈寒山已走远,他们怎追得着?”

邱南顾好逞能,总想在铁星月面前表示智慧,于是道,“剑王受了伤,哪走得远!”

唐方“扑嗤”笑道:

“跟着血迹追去,不就得了?”

铁星月“啪”地掴了自己一巴掌,喃喃骂道:“奇哉怪也,我素来聪明,怎么这个没想到?”

邱南顾却讪讪然,道:

“唐方你的笑声好像发暗器。”

唐方登时气白了脸。萧秋水在一旁却深深笑道。

“小邱曾跟我说过,”萧秋水说,“你发暗器的声音比音乐还好听。”

唐方瞪了邱南顾一眼,脸蛋儿却飞红了一片。

“我们再上峨嵋,还是跟过去看?”

左丘超然这样问。

“剑王逃上峨嵋,必有原故,说不定柳五也在附近,只不过他受了伤,不露脸。”梁斗说。

“说得也是;”孟相逢道:“跟过去也没什么看头,反正剑王已重伤,我们还是上峨嵋山。”

孔别离点点头,接道,“无论如何,总不该半途而废,也总把峨嵋最近发生的神秘事情探个究竟。”

于是他们继续上山。

上得了罗峰庵,只见天下的云,都遍布山间。

大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倒似加了霜冰一样,但却不见下雪。

很是寂寞。

在罗峰庵上观云,牛心寺出名好看的彩云,中峰寺出名好看的归云,金顶寺中最好看的云海,在此都可以遍览。

诸侠到此,真是穷山绝水,都不禁浩然长叹。

这时圣积寺上、左真景楼的八卦铜钟敲起了暮鼓,寺僧以快十八慢十八敲击,钟撞二百零八下,山谷回音,声闻八里。众人更起了倦云之意。

峨嵋水胜,与龙门峡、黑龙江并称三绝。来自符文河,出雷门、九老二洞,前为白水,后者黑水,进入无怀河,来并袁沟河,或峨嵋河,至曾谷寺,又名瑜咖河,万水千山,双桥杠影,真是山水秀胜,令人叹为观止。

众人来到伏虎寺,在牛心山顶,已暮晚。

诸侠即宿天坪寺,寺中高僧,不肯多言,诸侠也没多问,准备明天一早,赶往峨嵋金顶。

峨嵋金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越上山越寒。

寒得地板发冷,脚板发冷,心也发冷。

唐方手冷。

但握在萧秋水温热的手里。

他们心里都暖。

“这里有处洗象溪,有‘岩谷灵光’,要不要去看看?”

萧秋水说。

“好。”

唐方说。

他们走过了骑鹤钻天坡,便到了莲花寺左近。

萧秋水说,“这里传说是楚贤王骑白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灵光。”他笑着说:

“小时候跟播海城、惠文茂、万遍舟、毛关安来过此地,还以为有鬼,年少胆小,吓了一大跳呢。”

唐方问:“现在他们呢?”

萧秋水沉默了半晌。

“播海城就在上峨嵋时,在气候千变的长老坪,云雾中,失足跌死,毛关安、惠文茂随我闯荡江湖,一战死,另一被毒死,万遍舟早已进京考试去了。”

萧秋水在黑夜里,有如雕像般沉寂。唐方侧面端详着他年轻挺傲的轮廓,心里忖然:这么一个青年人,却闯了那么久的江湖,历了那么多的风霜,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江湖子弟江湖老,留下了他,和他的记忆……

唐方看着萧秋水。这时八角形池水旁,有很多佛灯一般的亮光,忽闪忽灭,时聚时散,忽而三三五五,忽而千盏万盏,风雨晦明,白日黑夜,唐方心中忽然大恸。

“你说像不像这灵火?”

萧秋水想答,唐方又指着灵光说:

“假如我有一天也死了,你会不会带你的女孩子上山来,指着那灵光说,我怀念唐方。”

萧秋水知道这次自己不该答,可是他答了,“会。”只一个字,但他说得如千言万语,一字破口而出,眼泪已落了下来。然后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寒而悚。

风动,雷声在云层里轰地一响。

却没有电光。

只有池边一丛丛、一簇簇、一点点的幽光。

忽然唐方倒了下去。

萧秋水正想回头,肩头“缺盆穴”、上臂“天泉穴”、后头“天柱穴”忽然一齐被点。

只听一人快、急、疾、劲地道:

“你不要挣扎,她没事,我点了穴,你听我说,说完就放你走。”

萧秋水只好不动。

唐方已落在别人手里,被人点倒,他哪敢动。

他精警异常,但与唐方,一心深注,反而不觉被人欺近,以致着了道儿。

但敌人也委实太厉害。

因为这“敌人”便是屈寒山。

“剑王”!

剑王未死。

萧秋水从来未见过屈寒山如此。

屈寒山素来气定神闲,意态飞逸,就算早上在烈火柔水两神君的包围下,气喘不已,却仍神风跃采。

但他而今却一脸惶急,神态狞狰,遍身浴血,须发皆焦,脸目毁烂。

他说。“你一定奇怪朱大天王的人怎么抓我不着了。”

他背后的佛灯闪闪烁烁,就似鬼火一样。

萧秋水就在此时,也不知怎地,想起了“鬼王”。

屈寒山冷笑道:“他们随着我的血追去,但料不到我往自己的血迹回奔。”

“随着血迹回奔,血再淌下,也不让人想到他来回走了两遍——

流血的线索,在他身上,反而可以免去追踪,变成了逃脱的良策。

这连萧秋水也不得不佩服暗叹。

“我不要杀你们,”屈寒山道:“我之所以会被他们发现,是我偷了他们的药。”

他张开了手拿出了五粒药丸。

在黯黑下,这五颗药丸,依然发出怖然的微芒。

三颗暗红,两颗亮红。

与点点光,映照起来,凄艳惊人。

“这是我千方百计,在罗老匹夫身上盗取回来的东西,我要你把它送给帮主。”

萧秋水怔住。

这五颗岂不是“无极仙丹”?——

三颗“阳极仙丹”,两颗“阴极仙丹”?——

丹霞山上,邵流泪交给柔水神君带赠朱大天王的“礼物”,为了这五颗仙丹,多少人死了……——

可畏……

萧秋水完全呆住——

但他却知道屈寒山不说出这五颗药丸的名称之原因:——

因为怕他吞食——

这是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至宝……可是……屈寒山又为何让他带去?

屈寒山说:“我无法上金项。他们追不到我,一定会在上山的路上埋伏,帮主不知我来,救不了我……”

萧秋水失声道:“李……李帮主在山顶上!?”

屈寒山双眼发着亮:“嗯”了一声道:“李帮主是在金顶上。”

萧秋水身上的血液,几乎都“炸”地急奔起来,他心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亢奋。

屈寒山道:“这告诉你也不怕,你把这丹药拿给他,就说屈某已报了大恩,要是他不忙,请他下山,救救老夫,吾愿足矣……”他用手转转手中的药丸:“这几颗丹丸,我是拼了这条老命献上的,希望帮主能念这点情份,赶来救老夫。”言下不胜伤悲。

萧秋水完全傻了。

他现在才肯定,屈寒山完全不知道,这丹药是剧毒之药——

邵流泪用计骗雍希羽,以图毒死朱大天王的假“无极仙丹”,而真的仙丹,却给萧秋水吃了三颗,宋明珠取了两颗——

屈寒山又千方百计把它夺来,献给李沉舟,这下阴差阳错,却把柔水神君和药王都蒙在鼓里——

只有萧秋水知道——

他现在才明白,为何雍希羽与蔡泣神要千山万水地追杀屈寒山了!

为的是假的“无极仙丹”!

萧秋水一时不知哭好、还是笑好。

那微光明明灭灭,那药丸暗暗亮亮,好像在笑,又好似在眨眼。

是讽刺什么?——是天地间的无情?还是无常?无理?无明抑或是无道?

屈寒山道:“你快答应我。”

萧秋水反问:“你为什么要找我?”

屈寒山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的武功不够高,名气不够大,阅历也不是十分丰富,何况,更不是权力帮中的人。

“因为你答应下来的事,一定会做到!”

萧秋水脸色变了。

纵然是敌人,也信任他。

他手上捏有五颗药丸——能把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瞬息间毒死的丹丸——

他做,还是不做?

萧秋水觉得山上很寒,全身悚然。

但他额上流汗。

他大声说:

“不能!”

屈寒山脸色陡变,霹雳一声,照亮了他血淋淋的脸:“你不答应,我杀她。”

他扬起了手掌:

“剑掌”。

他的手有一团淡淡的光芒。

就似剑寒一样。

萧秋水只得道:“好!”

屈寒山眼睛顿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神采,道:“君子一言?”

萧秋水叹道:“快马一鞭!”

屈寒山疾手解了萧秋水身上的穴道,居然跪下来,拜了三拜,道:

“这五颗药丸,比老夫生命重要,今日就交给你了。”

萧秋水想到一两个月前,甚至一两天前,自己还与这江湖上的大豪、武林中的前辈,展开殊生死斗,而今却受他所托,做这件任务,心里感慨,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只见屈寒山缓缓立起,艰苦地道:

“我……没有什么可以献给帮主的,就只有……只有这一点点的心意了……”

萧秋水正替唐方解开了穴道,忽然一股血箭,当头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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