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们集体沉默了,但也代表着他们集体抗拒。
就算是王,也不能让他们的信仰说改就改,这意味着他们对鲛人一族上千年历史的背叛。
可是鲛人一族也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大巫娘娘突然间死去的事情,没有面对过这种族群消亡的危机。
所以,鲛人之王就这么和他的子民们开始了僵持,谁也不肯改变主意,谁也不肯让步,自然谁也想不出来解决的办法。
这就让在珊瑚宫殿里里外外游荡的卫襄有点儿尴尬了。
虽然鲛人一族也算是她的子民,但她又不是那种别人不愿意跟随她,她还非要庇护人家的二杆子神明。
她也是有尊严的好吧。
卫襄想了想,就干脆向鱼沧海提出了告辞:
“你们鲛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做主,我现在把你召唤回来了,我的事情就算是完了,告辞。”
“不不不,海神娘娘您可不能走啊!”
鱼沧海赶紧挽留。
原本在东海卫襄就是鱼沧海的主心骨,现在面对可能灭族的局面,鱼沧海依然觉得卫襄是他的主心骨。
鱼沧海甚至态度诚恳地将自己的宝贝王座让给了卫襄来坐,一副小可怜的样子哀求道:
“小仙子,我知道我的族人们不争气,说话做事儿让您不高兴了,可是您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也不能就这么撇下我们不管啊……”
“那你说说,怎么管?”卫襄也很烦,“难道我能给你们变个大巫娘娘出来?”
“可,可以啊!”
鱼沧海愣了一下,眼睛都亮了,一拍大腿,恨不得直接给卫襄跪下:
“我们自己是变不出个大巫娘娘来,但您可以啊!真的可以!”
“什么?”卫襄傻眼儿了。
根据鱼沧海的思路呢,他觉得鲛人一族肯定不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间的,鲛人的大巫娘娘肯定也不是平白出现的。
既然有后来的大巫娘娘,那必定就有第一任大巫娘娘,那么第一任大巫娘娘是怎么来的呢?
那肯定是神明授命的啊。
而卫襄,恰好就是神明。
“……所以,您老人家肯定能再为我们授命一位大巫娘娘前去东海为我们祈福,为我们鲛人一族开启灵智!”
鱼沧海越想越激动,越想觉得这事儿一定能办成!
卫襄听他这么一说,仔细想想,倒也算是有几分道理。可是,除了灵溪,她连这群鲛人谁是谁都分不清,怎么个授命法儿?
于是卫襄让鱼沧海稍安勿躁,她把尉迟嘉,程无心还有贺兰辰全都召集到一起来商讨这件事情。
听卫襄说了前因后果之后,程无心率先开口:
“既然他说让你为他们任命大巫,那你就挑一个你看得顺眼的鲛人就行了呗,反正小师妹你现在是手握南海生灵生杀大权的的神明,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发过誓要当一个慎重的神明,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给他们选一个大巫娘娘,万一不合适怎么办?”
“那你就得问问那条臭鱼,到底是要什么样的标准?”
“这个啊……不用问,肯定是哭起来眼泪能变成夜明珠的。”卫襄既然知道大巫娘娘对鲛人一族是起什么作用的,自然也就知道大概标准。
程无心一听就笑了,笑容里全是不怀好意:
“那这不是很简单吗。把他们全体族人聚集起来,让他们哭,使劲儿哭,谁的眼泪能变成夜明珠,那就让谁当大巫娘娘。”
“对啊,我刚刚怎么没想到,大师姐就是大师姐,真厉害!”
卫襄却是将这个办法非常认真地听了进去,跳起来抱了程无心一把,转身跳入海里就不见了,看样子应该是去找鱼沧海了。
留下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的尉迟嘉眼神冷冷地看着程无心。
程无心莫名其妙:
“你看我干什么啊?又不是我让你家夫人管这种闲事的。”
尉迟嘉还是沉着脸不说话,收回眼神,默默地跳进海里,追卫襄去了。
程无心只能莫名其妙地看向一只保持沉默的贺兰辰。
贺兰辰冷眼旁观,已经看出原因来了,朝着程无心伸出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什么意思?”
程无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转念一想,算是明白了,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是他老婆非要来抱我的,关我什么事儿?!再说了,老娘是女人,是女人!他连这种醋都吃?!”
贺兰辰也表示很无奈: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也不是例外,狐狸精还是个妖怪呢,他一样不喜欢狐狸精靠近小师妹。你看这次跟来南海,我连话都没敢跟小师妹多说。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都已经把小师妹娶回家了,还这么不放心,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程无心望着海面上尉迟嘉消失之后的那一圈涟漪,心神有瞬间的恍惚。
那样遥远的记忆里,有个男人在她耳边咆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那样的面目狰狞,愤怒厌恶,好像,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一样。
好在,那真的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了。
只要不刻意去回想,也就不记得了。
半晌,程无心才收回了目光,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容里泛着失落和自嘲:
“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想他一定是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因为程无心常常能够爆出一些让人心服口服的金句,贺兰辰连忙做洗耳恭听状。
“人啊,拼命地想要留住一个人的时候,就像是手里握着一把沙子,以为自己紧紧抓住,就永远不会失去。孰不知,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贺兰辰:……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啊。
而且,大师姐你这是一句吗?
贺兰辰心中如是想道,也就忽略了程无心越来越黯淡的目光。
海底,珊瑚宫殿,所有的鲛人都被鱼沧海召集了过来,在海底密密麻麻地游动着,这让坐在珊瑚宫殿顶上的卫襄一眼看过去,几乎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想一想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头,卫襄很快就释然了,然后朝着鱼沧海挥挥手。
尉迟嘉则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卫襄的耳朵。
狐狸精不解:
“你捂小仙子的耳朵干什么?”
尉迟嘉不说话,倒是卫襄反应过来,朝着狐狸精摇摇头。
啥?
狐狸精还是没反应过来。
但是当震耳欲聋的哭声响起来的时候,狐狸精总算是明白了——
卧槽,真要命,怎么鲛人全都开始哭了,他们这是遇上什么悲彻天地的大事儿了啊?
但事已至此,并没有人回答它,也没有人理会它,狐狸精听了一会儿,也不由得开始跟着热泪滚滚。
再看看在旁边看热闹的祝言和朱云,两人也是神情悲伤,两眼泪汪汪。
唯有西泠身为海豚妖,原本就和生活在深海中的鲛人有些相通之处,听了鲛人的哭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反倒好心地拽了狐狸精一把,然后化出原形,叼起祝言就跑了。
朱云看到了,也猛然醒悟,连忙朝着海面游去,避开了鲛人这惑人心神的哭声。
而鲛人一族此刻唯一没有痛哭的,就是鱼沧海。
为了省时间,他干脆告诉全体鲛人,大巫娘娘不会再有了,鲛人一族就要灭绝了。
这样一来,整个族群的鲛人忍不住就开始哭,就算有那么两个没心没肺的,也被族人的哭声感染,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掉了几滴泪。
鱼沧海在确定了大家都哭了以后,就赶忙摆动着鱼尾,在密密麻麻的族人中间来回乱窜,到处寻找有没有眼泪化成的夜明珠。
但是让人失望的是,即使族人已经快要把珊瑚宫殿哭塌了,即使族人的眼泪都要汇聚成另一股洋流了,鱼沧海也没能找到半粒珍珠——
也就是说,不论男女老少,现存的所有鲛人中,都没有一个人能泣泪成珠!
也就是说,大巫娘娘真的不会再有了,自己,一语成谶!
鱼沧海愣了片刻,伏倒在王座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卫襄坐在珊瑚宫殿顶端,看着眼前这举族同悲的场面,也只能一声长叹。
原本以为很快就能解决的事情,这还没完没了了呢。
日落时分,残阳夕照铺满了整个海面,停止了哭泣的鱼沧海浮出水面,呆怔地坐在一块礁石上发呆,看起来落寞又可怜。
这让卫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犹豫了一下,还是顶着尉迟嘉沉沉的目光跑过去安慰了他两句:
“好了,你也别这么一副天立刻就要塌了的样子了,虽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出谁是你们的大巫娘娘,但是你们鲛人也不是过了今天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来日方长,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小仙子,你就别安慰我了——如果我们族中的新生鲛人一直开不了灵智,那等我们这些老家伙全部死了以后,鲛人一族就算是彻底完了。”
鱼沧海颓丧又绝望地说道。
这样的鱼沧海,让卫襄看一眼就知道不需要给他再灌什么大师姐所说的心灵鸡汤了。
自己想不开,别人再劝也没用。
海风吹动,卫襄默默转身,打算找大师姐再想想办法,毕竟大师姐见多识广的。
身后却又传来鱼沧海的声音:
“小仙子,能不能,让我单独见程仙子一面?”
“这……”
卫襄没敢一口答应。
这家伙看见大师姐的第一眼就两眼放光一副色狼模样,以至于大家对他严防死守坚决不许他再靠近大师姐。
后来看他再没有什么动静了,还以为他歇了心思呢,没想到还这么念念不忘的。
不过看着他瘫在礁石上那悲伤的模样,卫襄也没忍心一口回绝:
“我去问问大师姐吧。”
程无心乍然听到鱼沧海要见她,很是惊讶:
“他要见我干什么?我又解决不了他们鲛人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你,只不过——”卫襄想了想,找了个合适的说辞,“我觉得他对你,并没有什么不恭敬的心思,大师姐不妨去开导开导他,或许他就能想开了呢。”
“开导?我不觉得他需要我的开导。”程无心最终还是神情冷漠地拒绝了,并且直接离开了鲛人所居的海域,到很遥远的地方去找了一个小岛暂时栖身,算是彻底绝了鱼沧海的念想。
对程无心这般的雷厉风行,避鱼沧海如蛇蝎,卫襄很敏锐地嗅出了一点儿不寻常的味道。
“大师姐和鱼沧海之间……后来没发生什么事儿吧?”卫襄琢磨了一番,问贺兰辰。
贺兰辰摇摇头:
“没有,自从你离开东海以后,大师姐从来没有去过语凝海,鱼沧海一直都待在语凝海,哪里也没去过。”
“哦。”卫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大师姐和二师兄的婚期,说定了吗?”
“没有。二师兄已经跟大师姐提起过很多次想要成亲的事情了,但是大师姐一直都不肯点头,后来二师兄求到了掌门师伯那里,但是掌门师伯的意思,也是不愿意插手,还说要顺其自然,他们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那这,不太对劲啊。”
卫襄心里暗暗有了计较。
如果说这世上情侣之间闹别扭,谁能有她和尉迟嘉之间的矛盾大?
他们之间可是隔着前世的种种爱恨情仇啊,可最后也都成亲了,大师姐和二师兄之间,又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再说大师姐并不是一个死守男女大防的迂腐之人,她对师弟们都很和蔼可亲,对别的门派仰慕她的男子也都很客气,并不曾像对鱼沧海这般避如蛇蝎过。
那大师姐到底是有什么心结呢?
或者说,她对二师兄和鱼沧海有什么心结呢?
这个疑问在脑海里一生成,就再也挥之不去。
卫襄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晚上去看看大师姐,然后,给大师姐造个梦。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起起伏伏的涛声传到孤零零的小岛上。
或许是在海上生活得久了,夜半的涛声并没有让绯衣女子夜不能寐,反倒像是催眠曲一般,让她安心地坠入梦乡。
然后,她做了个很遥远的梦,梦里,车水马龙,处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