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
镜童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
“让人做梦,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会啊……”
“不,你这个兄弟姐妹可是比你强多了,你只会凭着来人的所思所想,让人选择,而他却能窥见人心底最深的秘密。而且,幻蝶在侧,都阻挡不了这梦境,可见此地主人的手段之高……如果是你,你能做到吗?”
“我当然……当然不能。”
镜童听出了卫襄的嫌弃,想反驳,却又无力反驳,只能默默缩回了镜子里继续当透明小妖怪。
卫襄也没有再挤兑镜童,静静地站在一旁,目睹着泛着晶莹光辉的梦境里,芜青师叔与纪宁终于迎来了一场生死之战,如同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戏剧。
尉迟嘉也在一旁凝目片刻,似有不解:
“芜青师叔,心里最深的秘密,居然还是纪宁吗?”
“不然你以为呢?”
卫襄转头看了尉迟嘉一眼,带着一种你真迟钝的鄙夷:
“那日蓬莱与扶桑决裂,芜青师叔对纪宁多年的情意仓促结束,你以为这就过去了吗?芜青师叔,她身为一个女子,只不过是将心中的伤痛隐藏了起来,尽量让大家不为她担心而已,实际上,喜欢一个人那么多年,最后却落得这般结局,她如何能不伤心呢?现在能在梦里有机会打一架,也是极好的,至少,让她把这口气发泄出来,以后想起纪宁,就算还有几丝伤心,那也是有限的……师父说这语凝海凶险与机缘如影随形,看来是对的。”
而且原本这梦境也有凶险,但是此刻幻蝶的精魂也已经入梦去襄助自己的主人了,那芜青师叔此梦一场,定然是安全无虞,且心魔尽去的。
卫襄仔细琢磨了一番芜青师叔进入这个梦境的好处,尉迟嘉却呆怔在了原地。
喜欢一个人那么多年,最后却落得这般结局,如何能不伤心呢?
尉迟嘉将这句话仔仔细细在心中过了一遍,心底忽然一阵说不出的悲恸潮涌而上。
“襄襄,对不起。”
尉迟嘉忽然伸手,再次将卫襄抱在了怀里,似乎藉此,他才能抵得过心底翻涌的疼痛和愧疚——
前世,卫襄喜欢他那么多年,他又给了她什么样的结局呢?
她的一腔情意在他的懦弱之下,同样付诸流水。
他死后,她连此时的芜青师叔都不如,因为他始终让她恨都找不到人恨,生死相向都不知道该找谁,却还要因为他被困在活死人墓一般的柱国公府里,耗尽了一生。
前世她虽然活了那么久,但她心底对他的恨意,一直都没有纾解过吧?
所以今生才对他一点点情意都没有了,一心只想跟他划清所有的界限,而绝非是秦清海说过的那样,一个女子只要是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就永远不可能放下——
这种话如今看来,真的是骗鬼的。
卫襄惊讶地推了推尉迟嘉,一脸的烦躁:
“尉迟嘉你没病吧?我跟你早就没有关系了,谁要你的对不起!”
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后抬腿踢了一脚,准确无误地踢在了尉迟嘉的膝盖上,将他逼退好几步,眉目凛然地警告尉迟嘉: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就是最对得起我的事情了!”
“那我……”尉迟嘉的脸色白了白,终究还是有些歉意:“对不起,我做不到。”
……卫襄觉得自己迟早会被尉迟嘉这个人给气死。
“做不到就给我滚远点!或者,你不滚我滚!”
已经完全处于暴走状态的卫襄转头招来胖胖和镜童:
“走,带我去找下一个!”
反正此时芜青师叔处在梦境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又有幻蝶在一边全力助她度过梦境,没有什么可担忧的,自己还是去找找大师姐比较好。
经过了这么一会儿的相处,镜童已经很擅长揣摩这个看起来脾气不大好的小姐姐的喜怒哀乐了,这小姐姐生气的时候,还是一切顺着她为上策!
于是镜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嘞小姐姐,我们往右走!”
胖胖也应声跳上卫襄的肩膀,一副忠心的样子窝在了卫襄怀里,随着卫襄离开。
不过在卫襄看不见的地方,它还是朝着尉迟嘉挥了挥小爪子,意思很明白:姐夫,你先忍忍吧!
毕竟先前还看到这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看起来小姐姐并不是完全对姐夫无情,小姐姐说不定是害羞,一会儿就又好了呢。
尉迟嘉望着卫襄怒气冲冲的背影,对着胖胖笑了笑,也举步跟了上去。
他当然要忍一忍,哪怕这辈子都这么忍下去,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镜童虽然在造梦方面比较废物,但他在寻人这方面,还是很具有天赋的,毕竟这是他待了几万年的家。
不大会儿,卫襄怀里就传来了他的声音:
“小姐姐,左拐,左拐有个跟你穿着一样衣服的人,不过是个男的!”
男的?那不是莱芜师叔就是贺兰辰,当然,也有可能是白翼师兄。
卫襄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果然,眼前白玉一般的石洞里,泛着晶莹光辉的梦境里,正是贺兰辰。
他似乎正在一场华奢的宴席上,对面坐着一个男子,正向他举起酒杯。
那人卫襄并不认得,她唯一认得的,是那人一身的玉冕龙袍,正是毗陵国皇帝的装束,看样子三十岁左右,却称呼贺兰辰一声六哥。
“……六哥曾经为朕付出过的心血,朕都牢记在心,没有六哥这十几年的奔忙,断然没有朕今日的江山与皇位,朕心中对六哥的感激,无以言表!原本朕是想赐六哥做摄政王,给六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后来朕又想了想,如此实在不妥。”
毗陵国的皇帝颇为动容地说着,但接下来的话,却颇有些让人不耻:
“朕思来想去,六哥你已经跳出红尘之外,朕也知道金银这些俗物对六哥来说已然无用,权利地位也如同过眼云烟——如此,朕唯有一杯水酒,聊表感激之意!”
且不说梦境中的贺兰辰听了这话作何表情,光卫襄听了这话就觉得心里不爽得很——
这毗陵国的皇帝居然是如此冠冕堂皇的伪君子!
合着就因为贺兰辰入了仙门,就注定要空忙一场,拼死拼活将这个人推上帝位,结果荣华富贵全都跟他没关系?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
她一个外四路的师妹,都知道贺兰辰爱钱如命,这人谁啊,居然这么恬不知耻,睁眼说瞎话!
卫襄愤怒不已,在梦境外握拳高喊:
“别接,千万别接这杯酒啊贺兰辰!”
“他听不见的。”
卫襄身后传来尉迟嘉的声音。
卫襄面色不虞地转过头去,只听尉迟嘉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贺兰师兄大概是梦见自己的胞弟登上帝位之后的事情——上次毗陵的四皇子贺兰恪主动要求入赘大周,毗陵皇帝也允了,日后贺兰恪长留大周,那最有希望登上毗陵国帝位的人,的确只有贺兰师兄的这位胞弟了。此时看来……这位贺兰月也不是什么善茬。”
贺兰恪?贺兰月?
卫襄一怔,贺兰恪是那个在长安城被尉迟嘉坑了一把的倒霉蛋没错,那这贺兰月就是贺兰辰的亲弟弟了?
不过他这亲弟弟,将来真的会如同梦境中这般没良心吗?
毕竟高官厚禄什么的,贺兰辰要不要是他的事情,可他这胞弟要是连意思意思都不愿意,可就太不厚道了。
卫襄忧心忡忡地再次朝着梦境中看过去——
可惜啊,天不遂人愿,贺兰辰还是面色平静地接过了那杯酒,似乎对他亲弟弟这番虚情假意并不在意。
罢了罢了,或许贺兰辰本心上真的已经不在意世俗间的一切了,毕竟从目前的种种来看,贺兰辰那么爱钱如命,最主要还是为了他的这位胞弟。
卫襄安慰了自己一番,正准备移开目光,就看到梦境中的贺兰辰忽然面色痛苦地丢了手中的杯子,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弟弟:
“阿月,你居然……你居然对我下毒?”
红褐色的血从贺兰辰口中奔涌而出,他很快倒在地上,开始痛苦地抽搐,很显然是酒中下了剧毒。
方才还惺惺作态的贺兰月一见贺兰辰真的中了毒,温和的面具瞬间碎裂,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贺兰辰身边,蹲下去看着自己的兄长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我的好兄长,你也有今日!谁让你既入仙门,又要回来插手毗陵国的国事呢?你虽然成就了今日的我,但你也彻底毁了我!”
贺兰月笑过之后,面色彻底狰狞起来,愤怒地咆哮道:
“自幼,你是兄长,你夺去了我所有的光彩,只要有你在,父皇就永远看不到我!终于,我费尽心机将你送去蓬莱修仙,给你找到了最好的路,但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为我筹谋军资,替我招贤纳士,替我做了所有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那你是不是也要替我来做这个皇帝?!你有没有听过毗陵国上下是怎么议论我的?他们说我是个废物,是个靠着兄长才能活下来,才能当皇帝的废物!”
“阿月!”
到底是仙门弟子,贺兰辰一时半会儿没有常人那般容易死去,他挣扎着爬起来,喝断了自己弟弟的指责,悲怆地质问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你的亲兄长啊!我们一母同胞,母亲薨逝之前,曾叮嘱我们要手足互助,永远不要骨肉相残……难道你全都忘了吗?难道我这么多年,我利用我的师妹,我背叛我的师门,我所有一切的付出,在你看来,全是一片恶意吗?!阿月,你扪心自问,我可曾对你有过一丁点儿的不好?!”
“你当然对我没有一丁点儿的不好,可你就是太好了!你既然已经去修仙了,谁要你回来多管闲事啊?你什么都替我做了,我做什么在别人眼里都只是捡便宜而已!我的好兄长,你去听一听,问一问,如今的毗陵国上下,只知六皇子,谁还知道我这个皇帝?!”
贺兰月一想起那些朝臣质疑的眼神,就恨得要命,顺手又拿起一个杯子,直接砸在了自己素来敬爱的兄长脸上:
“所以,六哥,你所有的名声都赚够了,你就乖乖地去上路吧,放你的弟弟我一条生路,让我真真正正做个皇帝,好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真好,很好……”
侧卧在地的贺兰辰左侧的脸颊被那只被子砸得出了血,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怔了半晌,凄然笑了起来。
意料中早该咽气的人迟迟没有去死,还在聒噪,而这样的笑声,更是让贺兰月烦躁,他挥袖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怒瞪着贺兰辰:
“你笑什么?你快死吧,痛痛快快去死,就算你对我真好了!”
混账,真是混账!
梦境之外的卫襄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人!说他狼心狗肺都是侮辱了狼和狗!过河拆桥居然还有这么多狗屁理由!”
“好了,不要为这个生气,这些,都还只是未发生……或者贺兰辰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而已。”
一旁的尉迟嘉始终处于清醒的状态。
他的修为摆在这里,不允许他像卫襄一般轻易地被眼前的梦境影响情绪。
不过这种时候……尉迟嘉趁机握住了卫襄的手,而心绪大乱的卫襄完全没有注意到,只一双冒着怒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梦境里的一切。
梦境里,被贺兰月口口声声咒着快去死的贺兰辰也终于停下了自己凄凉悲怆的笑声,冷静地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擦干净了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衣袖轻拂,整了整自己略微凌乱的衣衫,很快,那个温润清朗的仙门弟子又从从容容地站在了毗陵皇帝的面前。
“阿月。”
他语气低沉,带着失望,又似乎带着暗含的解脱之意:
“既然你如此想要让我去死,那以后,你就当我真的死了吧……只是,你太心急了,你不该这么早对我动手的。”
“你……你什么意思?”
眼见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完全背离了自己的预期,毗陵皇帝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起来。
“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贺兰辰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倒了杯酒放在了贺兰月面前:
“阿月,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