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突兀的。
与谢野被关押起来了。
听说是因为她在母舰上设置了很多炸弹,试图把整个基地炸沉。不过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于炸弹的设置也不熟练,所以才被人及时发现了。
可是由于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了,再也无法施展出异能力了,也就不能再为军队工作了。再加上炸弹事件,她的危险性更是加重,因此才被相关部门关押了起来。
不过这件事也并不是无迹可寻,与谢野曾说过她要终结这一切。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她的办法吧。
总之,没有了与谢野的[不死军团]就这样很简单的溃散了。再没有了强大的治愈系异能力之后,普通人就只是普通人。全队有超过半数人受伤,举白旗宣布投降。
至此,常暗岛大战就这样狼狈的落下了帷幕。
这也许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不过[不死军团]剩下的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他们神情呆滞,即使是在举白旗投降的那一刻,也没有因为终于解脱而感到丝毫的高兴。
他们的□□乃至灵魂,早已经深深的埋葬在这座小岛上,成为小岛的一部分了。
我也是,我只感觉到了疲惫。
即使常暗岛的战争已经结束,但是炮火声却没有停止。我们时不时的仍会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也会听到密集的枪响。当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我仍然会条件反射般的身体颤抖起来。
政府也派遣了新的士兵来处理[不死军团]这些仅剩的幸存者。被抚慰、被安置、被称为保家卫国的英雄,可实际上呢?那只是一群被战争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强制性的,大概没有人会想当这个英雄,也没有人能坚持下来。
我的灵魂被封印到了极度困倦的□□中,每天只是如行尸走肉般活动着。我冷漠的看着士兵发现了我,再将我带到了心理医生处。那心理医生就给我做心理疏导,但是时间久了,他也就放弃了。
我的身体不会对他的话有反应,只会对一切爆炸声和尖锐的声音有反应。那是在无数次生死徘徊之间所刻印下的深至灵魂的痛楚。
士兵们像是品鉴一件商品一样点评着[不死军团]的存在,他们的对话中毫无共情,只是站在第三视角所发表的最浅显的感想。
“这些人可真惨啊,都安抚这么久了,状态愣是没有一丁点好转。”
“啧啧啧,真想象不到在战场上受了多大伤害。听说这个计划的提出者和主要负责人是一个军医?”
“已经被抓咯,也真是活该。不过当时征兵的时候还好我年龄不够没有赶上。要不然我也是这些士兵中的一员了。”
“那种人啊,不把人命当人命的,就应该枪毙。枪毙之后再把尸体给扔了,让所有人都踩两脚。”
“说年龄不够的,这里不是有一个小孩子嘛……风间狩?喂,你多大了?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
我终于有了反应,因为年轻士兵聊天的那几句话。森医生,已经被抓起来了吗?然后他们就要说森医生本该被枪毙之后,尸体还要受辱吗?
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森医生,其实我也不理解。可是森医生并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他是一个殉道者,强大而又孤独,只顾低头前行。
我被带到了母舰,睡上了舒服的床和温暖的卧室。这里没有随时会坍塌的堑壕洞,也没有蛇虫鼠蚁,更没有腐烂发臭的尸体。为了能刺激我的反应,给我做心理治疗,那些士兵甚至还带着我看了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啊。从最后一次不欢而散的争吵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然后,和他说的一样。
我果然在电视上见到了他。
而他,端坐于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此时的他,已经被剥下了笔挺的军装,换上了一身松垮且落魄的囚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也很疲惫,下巴处的胡茬看上去也很久没有打理了。邋遢且落魄,更甚于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但唯独,他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冲淡了这份落魄感。除此之外,他的脖子挂着一个项链绳一样的东西。绳坠被隐藏在了囚服内里,看不清形状。
我看着他面容平静的听法官念出了他的罪行,语气激烈。又看着他毫无异议的接受了军事法庭对他的审判——流放至横滨。
最后,我看着他被军警押了下去。
军警推搡着他,钳制着他。在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下押走的那一刻,动作粗鲁间,一枚坠子就从宽松的囚服衣领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骨哨。
那是,我的指骨。
它算不得小巧精致,但却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那是他在极度落魄之后的仅剩的仪式感,那是他最后的体面。
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伴着炮火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磨这枚骨哨。它也曾紧贴着我的心口,陪我经历了一次次的死亡。它从诞生初一直到成品,见证了我每时每刻的心情——平静、迷茫、兴奋、期待,一直到我把它送到森医生手里时的忐忑、自卑、酸涩。
而现在,它成为了森医生的体面。
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我再度得到了他的回应,即便这份回应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卑微的自以为是。
我安静的看着审判转播,泪流满面。
我感觉我封闭的身体好像裂开了一个缝隙,灵魂就像细沙一样迫不及待的从缝隙里漏了出去,又覆盖到了身体上。我的身体和灵魂重新契合,无数尖锐的痛感也在顷刻间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痛的蜷缩了起来。即使紧紧咬着牙关,破碎的呜咽还是不受我控制的从唇缝泄了出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那无数次死亡的痛感、那些被我的灵魂彻底屏蔽掉的痛感,重新又返还并且成倍的叠加到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又是高兴的。
宛若复活,宛若新生。
“你哭什么?是喜极而泣吗?”我听到有人问我,但是我回答不出来。
“诶——你怎么了?还好吗?”士兵看着我在床上蜷缩打滚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小子你别怕啊,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不过为什么不是死刑啊,仅仅是流放,真是太便宜这种恶人了……”
他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我。
可是他哪又知道,我重新体验到了活着的感觉,我仿佛又回到了这个世间。
我复活了。
仅仅因为一个哨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死军团]的所有士兵确实称得上英雄。因此即使这些人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依旧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们被问到具体的家庭住址,以及曾经的履历。这些都是为了方便在战后清理完毕之后能很好的被遣送回家。
当然,我也经历了这项流程。
只是,我什么都答不出来。我只是一个诞生于常暗岛的、没有记忆的孩子。我和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连接只有一个名字——风间狩。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把我变成人类模样的是森医生,他以极端的手段让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感情,将我本就几乎不存在的人格强制催生出来。
我所拥有、所建立的一切和这个世界的连结,都已消失不见。我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与谢野被关押,连森医生都被流放了。
降临到常暗岛上的时候,我是孤身一人。
常暗岛大战落幕的时候,我依旧是一人。
我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常暗岛的焦土之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沾染过我的鲜血。可是世界之大,常暗岛之大,却没有一处角落能容得下一个渺小的我。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想让我漂泊不定的心有一点依靠,于是我偷偷的溜进了森医生的宿舍。
他的宿舍里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自从他被逮捕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有潮湿变质的霉味。
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就仿佛,它们还在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回归。
这里有一切生活的痕迹。
书桌上是摊开的一本医书,甚至书缝中还夹着一支没有盖上笔帽的钢笔。一旁的衣架上也还挂着一件染了血迹的白色衬衫。医药柜台的铝制托盘里,还有几颗已经过期的白色药片。至于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单微皱,皱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人体形状。
我甚至可以想象到森医生躺靠在床上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我坐了过去,坐到了他的单人床上。我又躺了下去,头就埋在了叠放整齐的被子里,那是一种很熟悉又很安心的味道,仿佛是浸透了酒精和消毒水。那是一种很凉薄的味道,和森医生一样。
我蜷缩着睡了过去。
我实在是太累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像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森医生一样。有些事情、有些记忆只会留存在真正经历过的人的心中。只有真正经历过,才能体验其中刻骨铭心,第三视角的人永远都只会语言点评,然后遗忘。
我将自己反锁在了森医生的宿舍里,走过了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抚过了房间的每一处器具。他曾经和爱丽丝也是这样在这间宿舍里生活、工作。偶尔还会加上一个外来者的我。
我坐在书桌前,往身后望去。不需要很费力,只需要侧身歪一下头,就能很清楚的透过内室门的门缝,看到里面那张冰冷的手术床。曾经的我就躺在那张手术床上,而现在的我,是曾经的森医生的视角。
我拂去了积落在书页上的灰尘,重新翻阅起了那本书。我想象着曾经的森医生是如何翻看这本书的。一页一页的看,时不时还拿着钢笔在纸张上记录着内容和感想。
于是,我也这么做了。
虽然钢笔的墨囊早已干枯,再也写不出一行字了。
我别扭的握住了笔身,又将笔尖斜立到书页上,或轻或重的划过。我尝试着感受森医生指尖的温度,尝试着代入他,代入到他每一个坐在书桌前不眠的夜晚。
那个时候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将书拿起来。然后,在医书下面就又出现了一个小的本子。本子很薄,看上去并没有几页,甚至连封面都是脆弱到页边起了毛。
我蓦的屏住了呼吸。整个人的心跳都缓慢的加速了起来。我像是做贼一样,小心翼翼的翻开了那个本子的封页。在书的扉页,就看到了我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本日记本,密密麻麻的记录了我在常暗岛所经历的一切。它记录了我自拥有记忆以来短暂而狼狈的人生。
日记扉页的右下角写了一行小字。
记录员:森鸥外。
由于舰仓内的空气过于潮湿,日记本的纸张在吸饱水之后就变得很软,软到翻阅起来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端坐到椅子上,小心翼翼的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出的蓝色字迹早已褪色,变成了浅淡的黄色,几乎看不清楚。
【姓名:风间狩
年龄:不明,目测13岁
身份:不明异能力者
能力:无限(?)复活,修复再生
很神奇的异能力,竟然可以再生,甚至可以顺便修复已经破损的身体。这简直是比世界上最伟大的医术都要神奇的存在。虽然再生和修复时间过久导致能力有些鸡肋,但我还是把他带了回来。
这还真是一个有些冒险的决定。】
我继续往后翻去。
【送到B战区的第四中队好了,弃军而已。就算是间谍,想必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失。相反,如果他能证明自己在战场上的能力的话……】
【……】
【死亡次数:2
精神状态:良好
我还是冒险把他带了回来。如果所有士兵都能像他这样在战场上不死不灭的话,只要能克服修复和再生速度过慢的缺点……也许我可以先把理论陈述出来。】
【……】
【竟然真的有瞬时修复的异能力者,而且是一个超级可爱的幼女,比爱丽丝还要更可爱一点。看来[不死军团]的计划可以开始实施了。】
看到森医生在日记里提到与谢野,他原本平静整齐的文字都飞了起来。我似乎能体会到他当时的惊喜心情了,甚至还有对与谢野的喜爱。
这是整本日记里,他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
【死亡次数:15
单日最高记录:3
看来他的精神阈值很高,可以承受更强度的死亡次数。辅之[请君勿死],在战场上应该可以达成更完美的效果。】
【……】
【一个哨子?而且还是骨哨。】
【……】
【死亡次数:134
单日最高记录:16
是我高估了普通士兵所能承受的死亡痛苦,[不死军团]已经开始有自杀的现象了。……虽然开了四枪,不过有异能力修复。】
【……】
【死亡次数:——
单日最高记录:——
记录这个好像也没什么用了,看来普通士兵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极限了。与谢野还能使用异能力,也许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
【他开始变得像一个人了。也许,是时候撤销对他的怀疑了。】
【……】
【投降了,一切都结束了。】
日记越翻到后面,字迹颜色也越来越清晰。一直到最后一页,就不同于后期的字迹潦草了。森医生很工整的写下了这句话,并且在句末画了一个很完整的句号。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这句话呢?我不知道。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一字一句的看完了森医生的日记。我试图从这些时间跨度长但是却简短的文字中窥探他的内心。就像曾经的我也会透过门缝贪婪的看着他的背影一样。
这是一本完全为我写的日记,记录了我在常暗岛的所有经历。森医生的笔触很冷,冷到几乎没有在日记中表露任何情绪。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一次次记录我的死亡呢?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也许我在他的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他不需要为我投注任何感情,我也没有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堆放在角落的物件,我只是一个物件。当我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会被他拿出来使用。
可是现在呢?[不死军团]瓦解之后,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吗?
我为这个突然的想法惊了一身冷汗。我的能力确实……只是鸡肋到不能再鸡肋的再生和修复,不像与谢野那样可以作用到其他人的身上。即使经历了常暗岛战役,再生速度也没有提升多少。
没有了战争,没有了[不死军团],我为他发挥的作用又能有多少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森医生说过,他只在意我能为他带来的利益有多少。可如果我不能为他带来利益,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要被丢掉了。
这个认知令我惶恐。突如其来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感觉到我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呼吸也有一瞬间的停滞。
我不想被他丢掉。
哪怕他现在被流放。
哪怕他现在被所有人唾弃。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闪烁的台灯负荷不了超载的工作,灯丝自行熄灭,整间宿舍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我才从惶恐沉思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一个念头几乎是像野草一般,在我的心里落下了种子之后迅速扎根疯长。
森医生的流放地点是……横滨。
我想……我想,去找他。
就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就算我的能力并不能为他带来多大帮助,可是只要我去找他——只要我去找他,站在他的身边,就代表我还有渺茫的机会。
可如果我一直游荡在常暗岛上,那我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我想好了,我要去那个叫做横滨的地方。
我再次去找了负责记录信息的士兵。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我郑重的在信息表格上填下了我的目的地——横滨。
我开始期盼着能离开这座拥有永夜极光的恐怖岛屿了,期盼着和森医生重逢的那一天。我会用立原给我讲述的一切人类社会的知识,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
我期待着有森医生的美好未来。
离开常暗岛的时候,天气是晴朗的。我义无反顾的登上了前往日本的军舰,和一众被战争碾磨到精神麻木的士兵一起。我孑然一身,全身上下只有一身军服。可是我的心情是愉悦和亢奋的。
诞生于常暗岛的这一年,我十三岁。
离开常暗岛的时候,我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