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鸡翅,我喜欢吃……”
龙虎山下,蓬头垢面形似野人的杨戈,蹲在火塘前用冷月宝刀穿着一只烤得滋滋冒油的雉鸡美滋滋的翻着面、撒着盐。
忽而,他撒盐的动作一顿,抬头笑呵呵的说道:“来啦?吃了么?”
一身乌衣道袍同样衣冠不整的皓首老者,缓步走到火塘前,答应道:“没呢!”
杨戈伸手撕下一只油汪汪的大鸡腿,递给他:“呐,请你吃鸡腿!”
皓首老者看了看鸡腿,理直气壮的说:“老夫要吃鸡翅!”
杨戈随手将鸡腿塞进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的撕下一只鸡翅递过去:“好吧好吧,谁让你岁数大呢……”
皓首老者也不嫌他油腻腻的爪子埋汰,接过鸡翅就啃。
一老一少蹲在火塘旁,津津有味的嗦着鸡骨头。
杨戈:“够么?不够自个儿撕!”
“嗝,够了。”
皓首老者打了个饱嗝,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剔着牙说道:“有点糊,还没入味儿,下回注意啊。”
杨戈扔了鸡腿骨,从冷月宝刀上摘下整只雉鸡抱在手里大啃,含糊不清的回道:“得,下回换窑鸡试试。”
皓首老者羡慕的看了他一眼,感叹道:“年轻真好啊!”
杨戈瞥着他回应道:“活你这么大岁数,也挺难的吧?”
皓首老者无语的说:“你小子就不能好好说话?”
杨戈:“我要不好好说话,早就抄刀子攮你了!”
皓首老者无言以对,只能说道:“你的钱,老夫已经差人一分不差的给你送回去了。”
杨戈:“三百万?”
皓首老者:“五百万。”
“这……”
杨戈放下烤鸡,有些为难的说道:“你突然这么识趣,我都快不好意思砍伱了……”
皓首老者气极:“干啥非得掐个你死活我呢?你的钱又不是老夫拿的!”
杨戈:“现在才说这个,会不会晚了点?”
皓首老者:“现在不说,难道等到你打上我龙虎山,或者老夫打进你路亭,再来说?小家伙儿,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杨戈:“道理是这個道理,不过我都搁这荒山野岭吃了七八天野味了,不再打一场,我不甘心啊!”
“还来?”
皓首老者胡须一颤,失声道:“你非得拆了我这把老骨头才甘心?”
实话说,真要打,他一点也不怵杨戈!
哪怕杨戈手儿一回比一回重……
他老人家也还撑得住。
只是……他到底都这把岁数了,哪里经得住杨戈这种年轻火力旺的大小伙子三天两头折腾?
同样的伤势,杨戈这种精气神都还处于上升阶段的青壮年,兴许蒙头睡上一夜,就缓过来了。
而他老人家,得又是嗑药又是敷药又是打坐调息的修养个七八日,才能勉强缓过一口气儿来。
“说话讲道理!”
杨戈含糊不清的说:“这事儿不是我挑起来的吧?几时开始你们说了算,几时结束总该我说了算吧?”
皓首老者默然,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开口道:“今日过后,你我两家恩怨一笔勾销,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不如何……”
杨戈不咸不淡的回道。
皓首老者一怒,正待开口放狠话,就听到杨戈接着说道:“五毒教重出江湖这事儿,还藏着猫腻,我来都来了,不弄明白,岂能罢手?”
皓首老者怔了怔,心头怒意稍熄,疑惑的问道:“什么猫腻?”
杨戈看向他:“这句话不该我问你么?我在路亭过得好好的,也没插手过这边的争斗,你们为啥非要跟我过不去?”
皓首老者沉默片刻,无奈的摊手:“实话说,老夫一心参悟羽化飞升之道,已多年未曾过问过山下俗务,底下的小家伙儿们因何与你对上,老夫也不大清楚……”
杨戈咧了咧嘴:“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清楚?”
皓首老者:“小贼,你真当老夫怕了你不成?”
杨戈:“怕不怕的稍后打完再说,我且问你,你天师府与东瀛到底有没有关系?”
皓首老者瞪起双眼怒声道:“小贼,就是泼脏水,也得有根有据吧?红口白牙就想污我天师府千载清誉?”
杨戈:“我会这么问,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先前不也说你多年未过问过山下俗务么?你怎知你那些灰孙子这些年没背着你和东瀛勾勾搭搭、不荤不素?你最好尽早自查,如果有尽快清理门户……否则一旦教我查出来,那可就不是什么意气之争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修边幅的老头,认真说道:“你避世已久,可能不太了解我,回头不妨去打听打听,我杨二郎为人,说得出,我就一定做得到!”
面对他的威胁,皓首老者只是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小家伙儿,少在老夫面前放狠话,老夫在神州搅动风云的时候,你爷爷都还没出生呢……”
听起来像是骂人的话,但杨戈却知道,这老家伙还真没夸大。
他“啧”了一声:“难怪你这些灰孙子搞起事来这么熟练,原来是祖传的手艺……张玄素,这是你的大名吧?听说前唐就是亡在你手里的?”
皓首老者呵呵的笑道:“你既知晓老夫,还敢这么狂?”
“你还真是张玄素?”
杨戈惊讶的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啧啧啧”的感叹道:“真能活啊,王八都被你熬死好几代了吧?”
张玄素仿佛没听见他骂街,面不改色的笑道:“想学吗?老夫教你啊!”
杨戈用鼻腔里喷出了一个“呵”音:“行了,闲话后续,你那些灰孙子是否和东瀛勾勾搭搭这件事,我很在意,你最好上点心,否则莫怪我言之不预!”
“第二个事,能不能跟我讲一讲,你们天师府为啥会选择在眼下这个时候出来搅风搅雨?难不成是瞅我不顺眼?觉得我风头太盛,专程出来来给我上眼药的?我寻思着我和你们天师府也没过节吧?”
张玄素不紧不慢的回应道:“此事老夫倒是知晓,可凭什么要对你讲?”
杨戈指了指插在地上的冷月宝刀:“凭这玩意儿,够么?不够我还可以再加点!”
张玄素沉默了片刻,转而说道:“你可知,当年老夫为何要推动覆灭周唐?”
杨戈轻轻点头:“听说……是因周唐末帝崇佛灭道之事?”
张玄素微微点头:“如今也一样!”
杨戈慢慢拧起眉头:“当今皇帝,可没有崇佛灭道之举。”
张玄素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杨戈一听,拳头都硬了,起身横眉怒目的低喝道:“老登,小爷是不是给你脸了?要不然先战三百回合再说?”
张玄素亦是大怒,起身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喝道:“小贼,老夫看你年弱才好言与你分说,莫不成你真当老夫怕了你?”
“来来来……”
杨戈顺手抄起冷月宝刀,越发磅礴的气势仿佛水银般倾泻而出:“正好小爷琢磨了点新东西,今日就拿你练手!”
张玄素的胡须颤了颤,但还是丝毫不输气势的撸起袖子:“来就来,老夫今儿还真要教教你什么叫敬老!”
二人一跃而起,“嘭嘭嘭”的从树梢之上激战着一路向着高空冲去。
只是相较于前两回动轴气冲斗牛、排山倒海的大开大合。
这一回二人交手的动静小了许多,只有一缕刀光和一缕剑光在不停的碰撞……
个中凶险却有增无减!
远处,带着草帽趴在大石头上打盹儿的楼外楼探子,见到半空之中亮起的剑气光芒精神一振,慌忙推了一把身畔呼呼大睡同伴:“快快快,那两位又打起来了!”
……
刀剑纵横、气荡云海。
眨眼间百合已过,却依旧平分秋色!
但却已经足以令张玄素心惊肉跳……遥想第一回交手,他可是全程压着这后生小辈打!这才过了多久?这小贼竟然就能与他交手百合丝毫不落下风!
如此天资,简直堪称妖孽!
“老登,热身结束!”
又一次交错之后,杨戈凌空虚立,长吸一口气调匀气息:“动真格的吧!”
张玄素一挥大袖,虚空之中飘起万千青翠欲滴的剑气,将他护卫在中间,仿佛独木成林的参天大树:“你不是说练了点新东西吗?拿出来让老夫看看吧!”
“要说新,倒也不怎么新,都是些旧东西……”
他单臂握着冷月宝刀一展,徐徐绕到身前,改为双手握刀。
但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半空之中陡然刮了一股凛冽的寒风,连天光似乎都暗淡了些许。
“嗯?”
张玄素感知中的杨戈,似乎化作了一个无底洞般的漏洞,源源不断的吸取着天地之间逸散的淡淡杀机,化作更加纯粹而又磅礴的杀气。
他警惕之中带着些许不确定的问道:“凛冬?”
杨戈回应道:“不止……雪飘人间!”
他双臂扬刀纵身一跃而起,居高临下一刀劈向那厢的张玄素!
一刀出,万千刀气仿佛雪崩,浩浩荡荡的倾泻而下。
刀气未至,一股天威般的刺骨寒意,已经先行笼罩张玄素。
他品味着这股寒意,从中感知到身着褴褛单衣置身冰天雪地中的茫然、绝望,又有一种手无寸铁跪伏刑场饮颈待戮的颤栗感、惊悸感!
那种明明复杂得极有层次,却又浑然一体得分不清孰轻孰重的杀意……简直堪称惊艳!
他屏息凝气一挥手,万千剑气顿时化作犬牙交错的剑阵,迎上那一股刀气狂潮,试图将其绞杀磨灭。
然而刀气狂潮一头撞入剑阵之后,却势如破竹的破开了剑阵……
不!
张玄素看得分明,那刀气风暴分明是冻住了他的剑气之后,再将其粉碎!
眼见刀气狂潮铺头盖脸的倾泻而下,张玄素只好强行变招,就见他长吸一口气,剑指一震、须发喷张的怒喝道:“天地无极、雷霆荡魔,咄!”
话音落下,无尽雷霆剑气奔涌而出。
“轰!”
两股磅礴气劲相接,一股越发冰寒的气息顺着雷霆剑气弥漫而至。
刹那间,张玄素只觉得仿佛思维都被这股寒气冻住了一样,原本顺畅如本能的真气与剑气配合,顿时就出现了一丝延迟!
“嘭……”
刀气狂潮破开了雷霆剑气,凶猛的倾泻而下。
张玄素回过神来,慌忙闪身躲避。
刀气狂潮擦着张玄素的衣角,落在了下方山林之中,掀起漫天烟尘。
张玄素稳住身形后,定睛往下方看去,就见烟尘之中,数十丈山林竟已化作一片银装素裹的冰天雪地……
“好好好!”
他忍不住大声的击掌叫好道:“好一个以己心代天心、好一个借大势为己势,惊才绝艳、惊才绝艳呐!”
杨戈落到他身前十丈开外,低头俯视着地面上那一片缓缓现形的冰天雪地,遗憾的摇头道:“到底是草创,势有余而意不足。”
张玄素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觉得杨戈是在装逼。
可他没有任何证据……
好一会儿,他才说道:“老夫感觉,你这一招势犹未尽,可是还有后招?”
杨戈:“有啊,你想见识见识吗?”
张玄素捏了捏拳头,最终还是一摆手道:“大可不必!”
杨戈:“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打完了,下去说吧。”
这一招的确还有后招。
只不过他还没创出来而已。
二人落回火塘边,杨戈一屁股坐下,懒洋洋的说道:“打也打过了,现在能不能说说,你手下那帮灰孙子为什么会选在眼下蹦出来搅风搅雨?莫拿什么佛道之争搪塞我,朝中的情况,我比你清楚!”
张玄素有心拒绝,可看了一眼他掌中攥着不撒手的冷月宝刀,还是开口道:“这天下许是要大乱了。”
杨戈怔了怔,豁然而起,横眉怒目道:“你说的?”
张玄素指了指天穹:“星象说的!”
杨戈眉头一松,质疑道:“那玩意儿也能信?”
张玄素怒道:“你个不学无术的后生小辈懂个……”
话还没说完,他就瞥见到杨戈握刀的手又迸起青筋,立马改口道:“占星卜卦,乃是我天师府看家的本事,岂会出错?而且,相差无几的星象,老夫曾亲眼见过……一百八十年前!”
杨戈的眉头慢慢拧紧,一句一顿的问道:“你是说,神州又要改朝换代?”
张玄素直视着他直冒凶光的双目,不疾不徐的答道:“你可以不信,但有备无患不是吗?”
杨戈轻轻的“呵”了一声,冷笑道:“我当然不信,你也最好别信,容易影响你的寿数!”
张玄素一怒:“混账,小辈安敢欺辱老夫耶!”
杨戈面无表情的提刀指着他:“不服?那就再打过!”
张玄素面色一僵,气咻咻的一挥大袖:“老夫不与你这小辈一般见识!”
杨戈垂下冷月宝刀,轻声说道:“天下人,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吃饱饭的指望,谁要敢将他们这点微不足道的希望都掐灭……百死难赎其咎!”
张玄素看着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小子,可知天意难违啊!”
“天有天的意,我有我的意!”
杨戈面无表情的说道:“纵使人力不敌天数,我也能摸着胸膛问心无愧说一句‘我努力过了’,反倒是你们这些人,修道修武修了一辈子,难不成就只修了一个‘逆来顺受’?那岂不是修了个屁?”
张玄素无奈的摇了摇头,既不驳斥他的说法,也懒得向他解释什么。
杨戈也懒得在和这个老顽固多话:“行了,我回路亭了,你最好好好管管你那些灰孙子,少干些缺德事,没事儿也别来招惹我……”
他卷起一道刀气冲天而起:“要还有下回,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张玄素目送他远去,不知第几次感慨道:“年轻,真好啊!”
他在杨二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那时他,也如杨二郎这般意气风发、义愤填膺。
可如今,他只想继续活着,长生久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