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闲度日(一)

妖市远不如人间喧闹,黯淡的月光被一把把浮动的红伞阻绝,伞下的事物俱蒙着层血色。

三三两两的竹笠蓑衣往来,藏在阴影里的瞳孔间或一轮。

他们忽地一起望向一个方向。

甫一落地,浓烈的不适感就压重了林疏桐的呼吸,他赶紧偏头去看谢照乘。

少年紧闭着双眸,面色苍白。

怪自己太弱,才连累他也陷进这样危险的境地。

“你怎么样?”林疏桐忙扶住谢照乘的手臂,谢照乘长睫轻颤几下,缓缓睁眼:“很重的妖息。”

他腰上悬着锦囊,小松从中跳出来,恨铁不成钢:“院长都说了,你受着伤,不要随意走动,你非要跟着这家伙出来,这回可好!你出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林疏桐被这会说话的松鼠惊得倒退三步。

“死不了。”谢照乘深吸口气,慢慢直起腰。

小松冲着谢照乘没好气道:“什么都死不了,明知道传送地点还跟着来,暴露行踪日后就更艰难了!”

更艰难…

听谢照乘与那妖怪的交谈,是有人以为谢照乘已经死亡,一旦谢照乘在妖市动手,必定会引起注意,他还活着的消息便藏不下去了。

那女妖的目的未必是要谢照乘死在妖市,或许是要将他未死的消息传递出去。

“那看着他死?”谢照乘反问。

小松沉默。

林疏桐愧疚不已,他怕是狠狠坑了谢照乘一回。

“听着,”谢照乘侧脸望向林疏桐,扣住他手腕:“这是隐匿在岚州的一处妖市,妖物应该已经察觉到你我的气息,往此处来了,所以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林疏桐垂下眼帘,诚挚道:“回学宫后,我一定加倍用心修习。”

“那须是必然。”谢照乘一扬剑眉,少年意气攀上眼角,朦胧烟柳中有青锋斜里刺出,可一剑封喉。

林疏桐抬眸,那迸发出的惊人艳色就撞入视线。

世上或许有胜过他的面孔,却绝没有能压住他的风姿。

林疏桐听见谢照乘的轻笑声,于昏暗中搅碎一池清影:“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必怕。”

林疏桐抬头望见几双硕大的眼睛浮在半空,如有几只灯笼高悬,飞速贴近,却莫名的没半分畏惧。

少年右手一招,高空中就有巨型剑影斩落,那几只灯笼重重往下一坠,嘶鸣声如雷贯耳,那剑影分化成万千道剑气,溅落磅礴血雨。

谢照乘右眼尾缓缓浮出道凤翎纹,瞳仁也由极清透的琥珀色转为灿金。

金色火焰瞬间点燃一切,烧成海洋,延伸至天际。

那些戴着斗笠的妖一触及那金焰,霎时烧成残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新月立刻裂开,崩解成块块碎片,撕出一道巨大的豁口,显露出外界那一轮玉盘般的明月。

“过重的妖息会影响公子,而且不知道这妖市会有什么境界的市主坐镇,我们得尽快离开!”

小松自谢照乘肩上跳下,对月长啸一声,巴掌大的身躯刹那膨胀,立时可与高楼比肩,皮毛上道道灵纹交错,璀璨夺目。

它低头咬住林疏桐后领,把他和谢照乘甩到背上去,弓腰重心后压,一跃而起,迎着那道豁口踏空飞奔。

异变陡生。

小松不受控制地自高空坠落,脑袋无力的垂在地上,一时间呼吸都极艰难。

而压力的来源。

是后背。

林疏桐死死盯着谢照乘的脸,浑身血液逆流,直冲脑海,那金焰灼烧的,似乎是他的灵魂,躁动难歇。

飓风四处刮卷,房屋摧折成满地狼藉,穹顶有沉云晦暗,闪电舔吻墨色,并着雷声翻滚劈落。

雷电劈过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黑色空间裂缝浮现,这一方妖市几近崩溃。

只有小松附近不受干扰。

谢照乘一垂眸,指节轻触自己唇角。

有血。

他的眼睛闪烁了两下。

“魔气……”小松艰难抬头,拼尽全力吼道:“谢照乘!这人不能留!快出手杀了他!”

谢照乘沉默。

林疏桐直直瞧着他,缓缓倾身过来,拇指反复摩挲谢照乘唇角,眸色渐深,隐隐风雨欲来。

良久后,谢照乘抬袖勾住他颈项,同林疏桐两额相抵。

“冷静下来…”谢照乘轻轻碰了下他鼻尖,放柔了声音哄着他:“我没事,只是流了些血。”

林疏桐猛地揽住谢照乘腰身,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力道重得似乎要将谢照乘按入骨血。

昏昏沉沉的林疏桐惊觉自己抱着谢照乘,一激灵后慌忙松手,退后三步,坐姿极其乖巧。

压力一减,小松松了口气,却仍不住后怕:“公子,他……”

“住口。”谢照乘轻叱一声,旋即一掀唇,望向林疏桐:“你身上,有很不得了的东西啊……”

林疏桐吞了吞口水,不明所以。

“刚才你失控了,方圆一里之内,活物只剩我们三个。”谢照乘指了指废墟,林疏桐顺着看过去,头皮发麻。

他缩了缩脑袋:“不…不会吧?”

一道声音忽地悠悠传过来,在废墟上回荡:“听说你身受重伤,这么瞧着…倒是很有精神嘛!”

林疏桐下意识偏头。

一尾雪狐驮着蓝衫青年踏月而来,那青年肩上倚着把纸伞,瞧不清面目。

待得近前,林疏桐呆了呆。

谢照乘是世间难见的美人。

可这位还胜谢照乘三分,当真算得上是花月羞见。

“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唤我来,”美人收伞下狐,伸手勾起谢照乘的下巴:“你真是那家伙的儿子吗?”

谢照乘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冷冷道:“再动手动脚,小心我砸了你的忘川。”

这是寒水君?

寒水君挑眉:“也就你敢和我这么说话,换个人,我早活剐了他。人在芜陵,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心情不好,开开杀戒。”谢照乘不提林疏桐半句,全揽在自己身上:“届时你只在忘川渡口接人便是。”

寒水君目光一转,扫过林疏桐,提伞转身:“好心提醒一句,这个人,你最好杀了。”

林疏桐嘴角一抽。

他看了看谢照乘,后者面色如常。

“都是我杀的,你什么都没有做,懂了吗?”目送寒水君离开后,谢照乘如是道。

小松张嘴想说些什么,在谢照乘的注视下,还是乖乖将话咽回去,低头在地上画圈圈。

也就是说,谢照乘要瞒着他失控这件事,他身上这玩意八成见不得人……

林疏桐点点头。

不过…这能不能算是挂呢……

他又想起了王宅下发生的事。

谢照乘正要准备勾画阵纹,将他们带回芜陵,萧绎已经横渡域门追来了,一见谢照乘就立刻冲了过来。

“谢照乘你怎么样?”萧绎和身后的剑侍都是一脸紧张。

果然是谢大小姐,金贵得很。

谢照乘随意道:“没事。”

“那妖怪我们去时就已经死透了。”

谢照乘错愕了一下,回眸瞧了瞧林疏桐。

林疏桐也有些恍惚,不是吧…也就一拳一脚,这打不死的小强,什么时候这么脆了?她不是还有复活甲的么?

“从那妖物身上的铃铛里,找出了这个。”萧绎缓缓摊开手。

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莲子。

林疏桐瞧不出来名堂,就去看谢照乘。

谢照乘只一瞥,就移开视线:“怪不得。”

瞧着似乎挺厉害的样子。

“收着。”萧绎将莲子塞入一只锦囊中,递给谢照乘,谢照乘则退后一步,避开萧绎的手。

萧绎紧抿着唇,捏着锦囊的手松了又紧,骨节都隐隐泛白,他垂下头:“谢照乘,只当我求你。”

谢照乘终是接过了那只锦囊。

林疏桐脑袋拧过来拧过去,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他怎么觉着……

萧绎和谢照乘之间,也有段故事?

离谱。

银壶壶口升起缕缕白烟,林疏桐揭开壶盖,观察着壶水滚泡的大小,借以判断温度。

谢照乘拥着雪裘,懒懒靠在栏边,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自芜陵回来已然有七天了,这七天里,闻雀轩的门都快给探病的人踩破了。

该说不愧是原作中白月光般的存在?

景瑜更甚,想方设法往枕流院跑,多的一天来三四回,真有空呢,分明风吟晚也在幻境受了伤,还一天到晚缠着谢照乘…

林疏桐边拈茶边想。

还打着风师弟在幻境里也受了伤可以顺便拿药的旗号,好家伙,一趟刷两个人的好感度。

幸好谢照乘的药是专门配送的,没给景瑜机会。

今日来的是位中年书生。

谢照乘正同他下棋。

他接过林疏桐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小口啜饮,林疏桐瞧谢照乘兴致缺缺的模样,迅速放上一盘云片糕。

中年书生看着谢照乘手边抱云片糕去喂他的元宵,失笑:“你倒是愈发娇气了。”

谢照乘鼓着腮帮子喝茶,全无羞耻之心,老神在在。

“输了。”

他点了点棋盘。

书生轻轻颔首,而后温和道:“我们阿照想要什么呢?”

谢照乘一指林疏桐:“收他做徒弟。”

林疏桐手里的杯盏险些没端稳。

“好。”书生干脆利落应下。

突然被安排了的林疏桐一脸迷惑。

谢照乘摸着汤圆的脑袋,斜睨着他:“还不快敬茶?这可是我们院长,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师尊。”

枕流院院长燕归兮?!

这可是大佬!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弟子林疏桐,拜见师尊。”林疏桐稳住心神,恭恭敬敬奉上一杯茶,燕归兮含笑饮尽,转眸看向谢照乘:“这样好了吧?”

谢照乘起身,林疏桐还是首次见他拱手行礼:“那日后便多劳归兮费心了。”

“无妨。”

人走茶凉,谢照乘抱着汤圆,脚边的元宵不满地扯他衣角。

林疏桐收拾好茶具,在他对面坐下:“师兄是特意请院…师尊过来的?”

燕归兮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不好?”谢照乘掰了块云片糕喂元宵,林疏桐连连摇头:“特别好。”

“妖市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会术法就好了,或许帮不上师兄的忙,但至少…不会连累你。”林疏桐踌躇几秒后道。

这几日他有再试过,自己还是平平常常,两次拳脚意外就像是梦一样,醒来他就又是没本事的自己了。999中文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wap./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被当作软肋去算计别人。

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只能空空等待着谢照乘来解救他。

但谢照乘说的是对的,他不会一辈子护着他,这软饭是吃不了很久的。

那么就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升级到可保小命的程度。

谢照乘瞧着林疏桐,将糕点碟往他身前一推,缓缓绽开个极明艳的笑容。

“‘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必怕。’”林疏桐迎上谢照乘的视线:“希望有一日,我也能如此同师兄说。”

“我向来什么都不怕,大抵不会让你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谢照乘笑了笑:“那未成气候前,就由我来做护道者,你只管往前走就好。”

林疏桐伏在案边,歪着脑袋看他,小声嘀咕:“遇见师兄,真是太好了。”

穿书糟糕透了。

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幸好有谢照乘。

“遇见我,可不能算是好事。”谢照乘笑开,反手抽下发上的嵌宝红梅银簪,青丝如瀑散落。

林疏桐看得呼吸一滞。

那只银簪被别进林疏桐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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