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市远不如人间喧闹,黯淡的月光被一把把浮动的红伞阻绝,伞下的事物俱蒙着层血色。
三三两两的竹笠蓑衣往来,藏在阴影里的瞳孔间或一轮。
他们忽地一起望向一个方向。
甫一落地,浓烈的不适感就压重了林疏桐的呼吸,他赶紧偏头去看谢照乘。
少年紧闭着双眸,面色苍白。
怪自己太弱,才连累他也陷进这样危险的境地。
“你怎么样?”林疏桐忙扶住谢照乘的手臂,谢照乘长睫轻颤几下,缓缓睁眼:“很重的妖息。”
他腰上悬着锦囊,小松从中跳出来,恨铁不成钢:“院长都说了,你受着伤,不要随意走动,你非要跟着这家伙出来,这回可好!你出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林疏桐被这会说话的松鼠惊得倒退三步。
“死不了。”谢照乘深吸口气,慢慢直起腰。
小松冲着谢照乘没好气道:“什么都死不了,明知道传送地点还跟着来,暴露行踪日后就更艰难了!”
更艰难…
听谢照乘与那妖怪的交谈,是有人以为谢照乘已经死亡,一旦谢照乘在妖市动手,必定会引起注意,他还活着的消息便藏不下去了。
那女妖的目的未必是要谢照乘死在妖市,或许是要将他未死的消息传递出去。
“那看着他死?”谢照乘反问。
小松沉默。
林疏桐愧疚不已,他怕是狠狠坑了谢照乘一回。
“听着,”谢照乘侧脸望向林疏桐,扣住他手腕:“这是隐匿在岚州的一处妖市,妖物应该已经察觉到你我的气息,往此处来了,所以千万别离开我身边。”
林疏桐垂下眼帘,诚挚道:“回学宫后,我一定加倍用心修习。”
“那须是必然。”谢照乘一扬剑眉,少年意气攀上眼角,朦胧烟柳中有青锋斜里刺出,可一剑封喉。
林疏桐抬眸,那迸发出的惊人艳色就撞入视线。
世上或许有胜过他的面孔,却绝没有能压住他的风姿。
林疏桐听见谢照乘的轻笑声,于昏暗中搅碎一池清影:“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必怕。”
林疏桐抬头望见几双硕大的眼睛浮在半空,如有几只灯笼高悬,飞速贴近,却莫名的没半分畏惧。
少年右手一招,高空中就有巨型剑影斩落,那几只灯笼重重往下一坠,嘶鸣声如雷贯耳,那剑影分化成万千道剑气,溅落磅礴血雨。
谢照乘右眼尾缓缓浮出道凤翎纹,瞳仁也由极清透的琥珀色转为灿金。
金色火焰瞬间点燃一切,烧成海洋,延伸至天际。
那些戴着斗笠的妖一触及那金焰,霎时烧成残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新月立刻裂开,崩解成块块碎片,撕出一道巨大的豁口,显露出外界那一轮玉盘般的明月。
“过重的妖息会影响公子,而且不知道这妖市会有什么境界的市主坐镇,我们得尽快离开!”
小松自谢照乘肩上跳下,对月长啸一声,巴掌大的身躯刹那膨胀,立时可与高楼比肩,皮毛上道道灵纹交错,璀璨夺目。
它低头咬住林疏桐后领,把他和谢照乘甩到背上去,弓腰重心后压,一跃而起,迎着那道豁口踏空飞奔。
异变陡生。
小松不受控制地自高空坠落,脑袋无力的垂在地上,一时间呼吸都极艰难。
而压力的来源。
是后背。
林疏桐死死盯着谢照乘的脸,浑身血液逆流,直冲脑海,那金焰灼烧的,似乎是他的灵魂,躁动难歇。
飓风四处刮卷,房屋摧折成满地狼藉,穹顶有沉云晦暗,闪电舔吻墨色,并着雷声翻滚劈落。
雷电劈过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黑色空间裂缝浮现,这一方妖市几近崩溃。
只有小松附近不受干扰。
谢照乘一垂眸,指节轻触自己唇角。
有血。
他的眼睛闪烁了两下。
“魔气……”小松艰难抬头,拼尽全力吼道:“谢照乘!这人不能留!快出手杀了他!”
谢照乘沉默。
林疏桐直直瞧着他,缓缓倾身过来,拇指反复摩挲谢照乘唇角,眸色渐深,隐隐风雨欲来。
良久后,谢照乘抬袖勾住他颈项,同林疏桐两额相抵。
“冷静下来…”谢照乘轻轻碰了下他鼻尖,放柔了声音哄着他:“我没事,只是流了些血。”
林疏桐猛地揽住谢照乘腰身,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力道重得似乎要将谢照乘按入骨血。
昏昏沉沉的林疏桐惊觉自己抱着谢照乘,一激灵后慌忙松手,退后三步,坐姿极其乖巧。
压力一减,小松松了口气,却仍不住后怕:“公子,他……”
“住口。”谢照乘轻叱一声,旋即一掀唇,望向林疏桐:“你身上,有很不得了的东西啊……”
林疏桐吞了吞口水,不明所以。
“刚才你失控了,方圆一里之内,活物只剩我们三个。”谢照乘指了指废墟,林疏桐顺着看过去,头皮发麻。
他缩了缩脑袋:“不…不会吧?”
一道声音忽地悠悠传过来,在废墟上回荡:“听说你身受重伤,这么瞧着…倒是很有精神嘛!”
林疏桐下意识偏头。
一尾雪狐驮着蓝衫青年踏月而来,那青年肩上倚着把纸伞,瞧不清面目。
待得近前,林疏桐呆了呆。
谢照乘是世间难见的美人。
可这位还胜谢照乘三分,当真算得上是花月羞见。
“为了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唤我来,”美人收伞下狐,伸手勾起谢照乘的下巴:“你真是那家伙的儿子吗?”
谢照乘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冷冷道:“再动手动脚,小心我砸了你的忘川。”
这是寒水君?
寒水君挑眉:“也就你敢和我这么说话,换个人,我早活剐了他。人在芜陵,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心情不好,开开杀戒。”谢照乘不提林疏桐半句,全揽在自己身上:“届时你只在忘川渡口接人便是。”
寒水君目光一转,扫过林疏桐,提伞转身:“好心提醒一句,这个人,你最好杀了。”
林疏桐嘴角一抽。
他看了看谢照乘,后者面色如常。
“都是我杀的,你什么都没有做,懂了吗?”目送寒水君离开后,谢照乘如是道。
小松张嘴想说些什么,在谢照乘的注视下,还是乖乖将话咽回去,低头在地上画圈圈。
也就是说,谢照乘要瞒着他失控这件事,他身上这玩意八成见不得人……
林疏桐点点头。
不过…这能不能算是挂呢……
他又想起了王宅下发生的事。
谢照乘正要准备勾画阵纹,将他们带回芜陵,萧绎已经横渡域门追来了,一见谢照乘就立刻冲了过来。
“谢照乘你怎么样?”萧绎和身后的剑侍都是一脸紧张。
果然是谢大小姐,金贵得很。
谢照乘随意道:“没事。”
“那妖怪我们去时就已经死透了。”
谢照乘错愕了一下,回眸瞧了瞧林疏桐。
林疏桐也有些恍惚,不是吧…也就一拳一脚,这打不死的小强,什么时候这么脆了?她不是还有复活甲的么?
“从那妖物身上的铃铛里,找出了这个。”萧绎缓缓摊开手。
是一颗平平无奇的莲子。
林疏桐瞧不出来名堂,就去看谢照乘。
谢照乘只一瞥,就移开视线:“怪不得。”
瞧着似乎挺厉害的样子。
“收着。”萧绎将莲子塞入一只锦囊中,递给谢照乘,谢照乘则退后一步,避开萧绎的手。
萧绎紧抿着唇,捏着锦囊的手松了又紧,骨节都隐隐泛白,他垂下头:“谢照乘,只当我求你。”
谢照乘终是接过了那只锦囊。
林疏桐脑袋拧过来拧过去,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他怎么觉着……
萧绎和谢照乘之间,也有段故事?
离谱。
银壶壶口升起缕缕白烟,林疏桐揭开壶盖,观察着壶水滚泡的大小,借以判断温度。
谢照乘拥着雪裘,懒懒靠在栏边,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自芜陵回来已然有七天了,这七天里,闻雀轩的门都快给探病的人踩破了。
该说不愧是原作中白月光般的存在?
景瑜更甚,想方设法往枕流院跑,多的一天来三四回,真有空呢,分明风吟晚也在幻境受了伤,还一天到晚缠着谢照乘…
林疏桐边拈茶边想。
还打着风师弟在幻境里也受了伤可以顺便拿药的旗号,好家伙,一趟刷两个人的好感度。
幸好谢照乘的药是专门配送的,没给景瑜机会。
今日来的是位中年书生。
谢照乘正同他下棋。
他接过林疏桐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小口啜饮,林疏桐瞧谢照乘兴致缺缺的模样,迅速放上一盘云片糕。
中年书生看着谢照乘手边抱云片糕去喂他的元宵,失笑:“你倒是愈发娇气了。”
谢照乘鼓着腮帮子喝茶,全无羞耻之心,老神在在。
“输了。”
他点了点棋盘。
书生轻轻颔首,而后温和道:“我们阿照想要什么呢?”
谢照乘一指林疏桐:“收他做徒弟。”
林疏桐手里的杯盏险些没端稳。
“好。”书生干脆利落应下。
突然被安排了的林疏桐一脸迷惑。
谢照乘摸着汤圆的脑袋,斜睨着他:“还不快敬茶?这可是我们院长,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师尊。”
枕流院院长燕归兮?!
这可是大佬!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弟子林疏桐,拜见师尊。”林疏桐稳住心神,恭恭敬敬奉上一杯茶,燕归兮含笑饮尽,转眸看向谢照乘:“这样好了吧?”
谢照乘起身,林疏桐还是首次见他拱手行礼:“那日后便多劳归兮费心了。”
“无妨。”
人走茶凉,谢照乘抱着汤圆,脚边的元宵不满地扯他衣角。
林疏桐收拾好茶具,在他对面坐下:“师兄是特意请院…师尊过来的?”
燕归兮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不好?”谢照乘掰了块云片糕喂元宵,林疏桐连连摇头:“特别好。”
“妖市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会术法就好了,或许帮不上师兄的忙,但至少…不会连累你。”林疏桐踌躇几秒后道。
这几日他有再试过,自己还是平平常常,两次拳脚意外就像是梦一样,醒来他就又是没本事的自己了。999中文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wap./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被当作软肋去算计别人。
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只能空空等待着谢照乘来解救他。
但谢照乘说的是对的,他不会一辈子护着他,这软饭是吃不了很久的。
那么就只能靠自己一点点升级到可保小命的程度。
谢照乘瞧着林疏桐,将糕点碟往他身前一推,缓缓绽开个极明艳的笑容。
“‘有我在,就什么都不必怕。’”林疏桐迎上谢照乘的视线:“希望有一日,我也能如此同师兄说。”
“我向来什么都不怕,大抵不会让你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谢照乘笑了笑:“那未成气候前,就由我来做护道者,你只管往前走就好。”
林疏桐伏在案边,歪着脑袋看他,小声嘀咕:“遇见师兄,真是太好了。”
穿书糟糕透了。
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幸好有谢照乘。
“遇见我,可不能算是好事。”谢照乘笑开,反手抽下发上的嵌宝红梅银簪,青丝如瀑散落。
林疏桐看得呼吸一滞。
那只银簪被别进林疏桐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