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孔家女人们

天变成了偌大的火球,地是蒸笼。庄稼叶子干枯,河水断流,人藏在屋里,牛羊蹲在树下一动不动,蚂蚁在窝边露出半个脑袋,四周看看,赶紧缩回,已经迟了,半个脑袋已经被烤熟。人们不知道大难即将来临,还在热气中找乐。

到了秋天,一地枯枝败叶。庄稼地已经粉化,半尺厚的浮土,如刚出锅的炒面,秋季庄稼几乎绝收,没有墒情,小麦种下去也不会出芽,人们开始着急上火。各村着手打井浇地,抢种抢收,沉积的大地算是有点生机。

进入冬季,饥荒开始袭扰各村。一年绝收,有的有粮的富裕人家,开始煮红薯芋头,尽可能省下粮食以备不足。那些租地的人家开始断顿,老鼠一样四处觅食填肚子。

张大妮来到刘家,是她妈亲自送来的。她对刘汉山说:“亲家,大妮子早晚是刘家人,我还是早点给你们送来吧,让她帮你们干些活儿。”

这话是他们两口子琢磨半夜才凑成的。张家断顿了,养不活那么多孩子,想把张大妮送到刘家圆房。按说,每半个月刘麦囤当家贼,偷鸡摸狗一样给他岳父母家送去二三十斤米面,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能扛着走路的最大重量。当时张大妮十二岁,小妹十岁,小弟八岁,下面还有个吃奶的弟弟刚刚两岁。这四个孩子是四张填不饱的老鼠洞。小妹饭量格外大,十岁的女孩子一顿能吃八个拳头大的窝窝头,外加两碗杂面粥。后来,小妹每次来我家,张大妮都要做两锅馍。要不然,妹妹吃不饱。爹娘琢磨儿女活命的道道。他们掐头去尾,把俩闺女姨送到婆家当团圆媳妇,最小的儿子两块大洋卖给了别人。

刘汉山喜滋滋看着未来的儿媳妇,那个圆圆胖胖的小女孩儿。张大妮一点不惧,笑眯眯地瞅着她公公。刘汉山在他几个弟弟妹妹面前绷着脸,在他儿子面前没有笑容,只要看到张大妮,脸就欣然。这让三个弟弟妹妹嫉妒,他们也想在大哥面前受宠,极力卖弄自己的把戏,希望能看到哥哥的笑脸,然后提出一些自己的要求,可惜刘汉山根本不屑一顾,一点不给面子。

刘汉山算是老奸巨猾,属于哑巴牵驴--闷逮。张大妮一辈子都相信刘家收留她当团圆媳妇是行善积德,让她跳出火坑,不再为吃饱饭发愁。其实,刘汉山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只是当做他做善事积阴德,那算是高看他了。刘汉山要张大妮早点来到刘家,就是刘家正缺人手,雇人干活又太招摇,招人嫉妒恨,张大妮出力干活,不用花钱,又顺情合理。

从入冬开始,来刘家的蹭饭吃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这些人大部分是租户。他们来到刘家,理由五花八门,目的很明确,吃顿饱饭,顺便借点粮食度饥荒。

刚开始是刘曹氏做饭,款待这些租户,没几天她就厌烦了。刘德全身体有恙,不是胳膊疼就是腿脚痒,瞧病看医生,抓药熬药汤,刘曹氏忙不过来。其他几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精明,有好吃的赶苍蝇一样赶不走;一说干活马上溜走,十匹大马拉不住。刘家缺个顶梁的女人。刘汉山缺老婆。有个年轻力壮正当年的小媳妇持家,老中青三代环环相扣不断陇不缺苗,过日子就不会缺盐少醋差酱油。张大妮来了,就把这个关键环节弥补了,空出来的位置顶上了。

张大妮右手腕外侧骨节有一个鸡蛋大疙瘩。小时候以为是什么骨节病。西部山区缺碘地区常有这种病,家里人担心会传染。后来张大妮才告诉儿女们,这是小时候做馍和面太多落下的毛病。

张大妮从进门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鸡叫头遍起床,刘麦囤套驴拉磨,张大妮接面萝面。刘汉山起床,他俩已经磨出两袋粮食的面。张大妮开始刷锅和面做饭。她做饭按照家里五口人口做,一锅出十二个碗大的锅饼或窝头。正吃饭,外面有人来找刘汉山。这些人进了门,先看饭桌。馍框里有吃的,上桌拿馍夹菜。没吃的,刘汉山让儿媳妇重新和面做饭。

那个时候吃饭没有七大碟子八大碗这么复杂,一般是贴锅饼,蒸窝头,萝卜咸菜,咸豆浆,外加一锅玉米稀粥。这些食品,要比今天的七荤八素还要珍贵。

这些男人都是家里顶梁柱,没吃没喝,也不想失了面子。他们踩着饭点来到刘家,我爷刘汉山故意谦让几次,让他感觉不坐下来吃顿饭就是不给刘管家面子。他们吃得很嗨,我妈做饭就很苦。一天做五顿六顿饭,算是过年放假。我妈说她一天最多做过十一顿饭,从天一亮到小鸡上树进窝,一会儿没得空闲。

刘家不缺粮食。这两年麦收秋收,好多租户把打下的粮食直接送到刘家,家里八间东西厢房装满了粮食,后刘庄赵庄还有两个粮库,囤了三四万斤杂粮。

刘汉山神机妙算,一开春指派邵大个去湖北买粮囤集。家里粮仓空出来不几天,邵大个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粮仓填满。

1942年大饥荒那年,张大妮做饭救了很多人。后来上了年纪,患哮喘很严重,让人诧异的是,村里得哮喘的那些老头老太早死了,最大寿命不超过六十岁。张大妮活了八十七岁无疾而终,儿孙满堂子孙遍地,人都说她年轻时候积德行善的结果,而不是儿孙有多大能耐。

租户们来家又吃又拿,心里过意不去,又没有珍贵的东西相解,便和刘汉山喷空聊天,说些他们听到的和刘家孔家有关的事儿,既能打破自己白吃白喝的尴尬,又能讨好刘汉山,也算是对刘家管饭的回报。

董庄的董大头说:“刘管家,听说孔少爷要结婚娶媳妇了,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刘汉山一愣:“我咋不知道,谁家的闺女,啥时候定的亲?”

董大头吃着锅饼就着咸菜,嘴里嘟囔:“你和东家都不知道?媒人是侯五,我们村戴二狗家的二闺女,戴春莲。”

刘汉山一听是侯五做媒,知道有猫腻。他反而不问了,他知道董大头有话憋不住,你不问,他马上吐露出来。你着急问他,他要拿你一把。

刘汉山不说话,董大头尽情往嘴里塞馍,嘴撑得像快下蛋的鸡**,玉米面渣子流出来,董大头伸出右手接住,然后一把捂到嘴里。憋不住了,他看了刘汉山一眼:“戴二狗还骂你,说上你的当了,不该贪图你减免租金。”

刘汉山听得云里雾里,嘴里说:“这事儿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

“灾情那么重,你答应大家减免租息,孔少爷去了,逼着大家掏钱。人家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说句话不算句话,是蹲着撒尿的娘们儿,能不骂你?”

刘汉山心里感到极大委屈:没有说让租户掏钱,是不是东家有什么想法?

刘汉山找到孔春生,说了自己听到的流言蜚语。孔春生骂道:“汉山,肯定是那个孽种在中间搞鬼。他和侯五搅活在一块,就是死鱼抱烂虾,臭味相投。”

孔家大院的长工女佣们,听说要查侯五和孔少爷,主动找刘汉山揭发。

槽头陈是第一个。槽头陈现在对刘汉山百依百顺,说话都要先看刘汉山的脸色。

四月份冰灾之后,刘汉山让侯五统计租户受灾情况,孔留根协助。槽头陈赶马车接送,所有情况他都知道。

首先是孔留根提出来,说最近手头比较紧,趁这个机会弄点零钱花。侯五马上就有了歪主意,他给孔留根建议,把那些受灾轻的租户,按照绝收统计。免除的租息二一添作五,双方平分。那些受灾严重的租户,只要给我们意思一下,才如实统计上报,保证不出事。

有租户贪小便宜,和侯五私下达成协议,交出一些铜板或粮食。他们满希望麦收受损,秋收弥补收成。没想到秋天大旱,更是绝收。侯五和孔留根又来个故伎重演,可把那些借钱借粮的租户逼疯了。侯五那管这些,没钱没粮牵牲口。没有牲口用大姑娘抵账。董庄的戴二狗家没有值钱的物件,侯五楞把人家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送给孔留根,要她做姨太太。孔留根不知道的是,侯五早几天把姑娘从家里接出来,说是给她找沐浴净身,其实是侯五偷吃,把人家姑娘睡了。

“妈的,侯家没出一个好鸟,一窝子王八蛋玩意儿。”刘汉山把手里的茶杯都摔了,咬牙切齿地骂道。当场把侯五叫来,喝道:“侯五,你弄了一屁股屎,让谁给你擦。你回家吧。”

侯五先是装可怜,说好话,一看不行就翻脸,歇斯底里喊道:“刘汉山,你无凭无据,为啥开除我。东家还没有说话呢,你一个管家还能当家做主上了天。”

孔留根趁机跑过来,看到侯五,知道事情败露,跟着侯五起哄架秧子,想把水搅浑。“刘汉山,这是孔家,不是你刘家,轮不到你拍板做决定。”

刘汉山冷笑道:“你们两个明里暗里穿一条裤子,真是难得的友情。”

“你把话说明白,我们两个怎么伙穿一条裤子了?”孔留根哪知道侯五在他背后捣鬼,他一直认为侯五讲交情,够朋友,有酒有肉先给他吃。

刘汉山看着眼神不断躲闪的侯五,道:“侯五,你把人家仙桃先咬一口,再把二手货送给少东家,你啥玩意儿。”

孔留根一听不干了,原来自己刷锅吃剩菜,侯五吃了第一遍,他是第二梯队。他扑上去要揍侯五,被人拉住了。侯五一看漏出马脚,赶紧溜了。

孔春生一直没有露面,刘汉山准备去找他。进了西厢房,看到他正生气鼓鼓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和老婆韩梅枝、小妾苏菁菁三人生气。

这种事儿一般都是韩梅枝挑起来的。韩梅枝看着自己身边的男人成了别人的,心里五味杂陈,醋味更浓一些。每天挑事儿,指桑骂槐,撵鸡打狗。苏菁菁知道自己青春貌美,老头子又是爱不释手,开始对韩梅枝还让一让,如今也是一点不让,针锋相对。两人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吵骂,然后到孔春生那里讨公道。孔春生对这两个女人打不得,骂不得,装聋作哑,糊弄过关。今天,不行了,因为事儿闹大了。就在刘汉山开除侯五的时候,韩梅枝和苏菁菁为一件衣服先是吵架,后是骂人,最后动手撕扯。韩梅枝抓住苏菁菁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地上正好有个小凳子搁住了苏菁菁的腰。苏菁菁哎哟一声,下身流了血,小产了。

孔春生娶苏菁菁主要目的就是想让它生个一男半女,旺一下孔家烟火。看到两人做出这种事儿,你说气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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